桓阶脑筋一转,前迈一步和缓道:“臣斗胆相问,大王以为曹仁、徐晃等辈无退敌之能吗?”
曹操听他贬低诸将,忙否认:“并非此意。”
“莫非怕二将不肯出力?”
“不是!”
“那为何还要亲往?”
“我恐敌人后续兵马太多,他们应付不了。”
群臣面面相觑——大王脑子都乱了,这话都自相矛盾!既然放心诸将又怎怕他们应付不了?已连派十余部兵马,恐怕现在前方的兵力比关羽还多,这边不剩多少兵了,还跟着一群女眷,干什么去啊?说到底,他急于退敌和先前提议迁都的初衷一样,他对战争厌恶至极,太想早点儿结束了。
桓阶摸透了他心思,顺势引导道:“今曹仁、吕常处重围之中而死守无贰,必是内怀死守之心,外有强救之援,以此料之,襄樊必定无虞,大王何忧于败?以臣之见,大王若决意要去,无需奔赴前线,可在徐晃之后择广袤之处安营列寨,遥作声势,诸将闻讯必当愈加奋勇,关羽知我还有后援也势必胆怯,如此岂不更好?”
曹操推敲半晌,叹息道:“也好……何处适合屯兵?”
这桓阶还没想到,随口说:“去许都如何?”
“不!”曹操甚是决然——自从昔日与天子决裂,他再没去过许都,即便嫁女儿都没入朝参驾、行军经过也不停留,至死不入许都一步!
司马懿出班应道:“郏县东南有一湖,名唤摩陂(今河南郏县东南),沿岸地势高广可以驻扎。”那地方离襄樊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守着湖边山清水秀的,这哪是遥作声势,是让他疗养吧?
群臣也揣摩到了,都道:“对对对,摩陂好!”
大家都说好,曹操也只得点头。司马懿又道:“微臣还有一计,请大王斟酌。”
“讲!”
“于禁等为水所没,非攻战之失,于国家大计未足有损。刘备、孙权外亲内疏,关羽得志,权必不愿也。可遣人劝孙权奇袭其后,许割江南以封权,则襄樊之围自解。”
“嗯?”曹操眼前一亮——不错!绕来绕去,我怎没想到?既然三家鼎力之势已成,我固不愿襄樊失手,孙权觊觎襄樊已久,又怎会甘心刘备坐大?先前南征孙权已口盟称臣,这便有联手的可能,我封他江南之地不过空头人情,他若能乘势取关羽之地却是实惠。况乎若因此使其与刘备结仇,二贼不能并势,岂不是一举两得?三家角力,合二打一,天下的形势变了,我的策略也要随之而变才行,还是年轻人脑子灵活,也不枉子桓宠信他,倒是颇有才智……想至此不禁赞许地瞄了司马懿一眼:“就依仲达之言,明日启程,到摩陂立刻派人联络孙权。”
他话音刚落,忽见帐帘一掀,曹休急不可待地闯了进来,竟没披甲戴盔,跪倒在地纳头便拜:“大王……”
曹操颇感意外:“怎么了?”
曹休抬起头来,已泪水涟涟:“小侄得家僮急报,我娘亲……”说到一半便哽咽住了。
“唉!”曹操已猜到,“老嫂过世了?”
曹休垂泪点头:“恳请大王准我回京,安排母亲丧事,在灵前尽孝。”按理说军务在身,一般将领家里死人也不得擅离;可曹休乃是独子,少年丧父,母子流落异乡多经磨难,与寻常之家大不相同。
曹操不禁凄然:“好孩子,你最孝顺,回去奔丧吧。也不必太难过,人早晚有这么一遭,就是寡人也说不定什么时候……真不知我的儿子们能不能似你哭母亲一般哭我!”
“大王……”所有人都跪下了,“莫要出此不吉之言,臣等情何以堪?”
曹操疲惫地摆了摆手:“不说了,都散了吧,明日清早启程。”
次日清晨中军拔营起寨,从洛阳到摩陂并不甚远,不过是一天多的路程,不过大家恐曹操不适,故意放慢了行军速度,孔桂引导仪仗走得不紧不慢,走了近三天才到摩陂。兖州刺史裴潜早得消息,亲领麾下亲兵前往等候,又把粮草、供奉等物准备妥了。
曹操在湖畔忙了半日立寨已毕,方要依司马懿之计派人去江东,不料人家的使者却先一步到来——孙权窥觊荆州已久,早在当初议和之时就在打小算盘。他将谋夺荆州之事委以吕蒙,鲁肃死后打算任命一介文人严畯督军陆口,以此麻痹关羽之心。怎奈严畯颇有自知之明又不识是计,一再推诿不肯接任,孙权只得另做打算,派使者过江向关羽提亲,愿以己子娶关羽之女,假作秦晋之好。关羽又严辞拒绝,答复甚是傲慢,孙权愤恨至极强自隐忍,只待天时。
侯音叛乱、汉中易主,关羽出兵襄樊,水淹七军于禁败绩。吕蒙断定此乃吞并整个荆州的良机,便向孙权献计,诈称有病,改请任用资历较浅的偏将军陆逊统领陆口军务。陆逊乃吴郡陆氏之人,娶孙策之女,年纪轻轻温文尔雅,却暗怀韬略,一到陆口立刻致书关羽,以书生自居,措辞谦卑,盛赞关羽“勋足以长世,虽昔晋文城濮之师,淮阴拔赵之略,蔑以尚兹”。奉承关羽为超越重耳、韩信的名将;并自称“仆书生疏迟,忝所不堪。喜邻威德,乐自倾尽”。
关羽正在郾城布兵,得信甚喜,料想吕蒙已病、陆逊不过一懦弱文士,遂对江东不加防范,把留驻江陵、公安的兵马大半调去助战,仅留糜芳、士仁分屯两地筹运粮草。孙权见时机成熟,一面任命吕蒙为大都督,与孙皎等将筹划奇袭荆州,一面派校尉梁寓出使曹操以求联手,夹击关羽……
曹操接见梁寓、读了孙权的亲笔书信,心内实是欢喜,假作不屑之态,只道:“夺不夺荆州本是你家主公之事,并不与寡人相干,但前番江东既已许诺称臣,却无贡使朝贺,今又以兵事相求未免不恭。”
梁寓早知他要得便宜卖乖,笑道:“同情相成,同欲相趋。江东拓土,陛下解危,两家结好乃是天意。若能共破关羽,何事不成?”
曹操实在太想结束这一仗,连面孔都板不住了,立刻就坡下驴:“既然如此,寡人恩准。”
梁寓大礼称谢,又道:“我军遣兵西上,江陵、公安皆重镇之地,关羽失二城必然奔走,襄樊之围不救自解。望陛下勿将此机宜泄露,致使关羽有备。”
“那是自然……来人哪,备下酒食款待使者。”
梁寓被典满恭恭敬敬让了出去,几位重臣皆在一旁观听,见梁寓走远,董昭立刻进言:“军事尚权,期于合宜。秘而不露,非是上策。大王不妨暗命徐晃泄露与敌。关羽闻孙权偷袭,若还军自护,则解围更速;又可促两贼争斗,我军坐待其弊。”
“公仁之言正合孤意,速派人将此事告知徐晃。和议已成,乌巢也可暂时撤防,调张辽回师,围剿流寇孙狼。”曹操手捋苍髯,终于露出久违的微笑,不过只笑了片刻又渐渐收敛——强横一辈子,最后竟要靠敌人从旁相助,够可悲的!
最后一战
孙曹联手之事很快传到樊城,曹营诸将着实松了口气,又依董昭之计,遍做文书详述孙权奇袭江陵之事,捆绑弓箭射入樊城以及关羽联营之中。
曹仁得讯士气大增,愈加坚定守城之志;关羽的反应却甚冷淡。转眼间又僵持十日,荆州军非但不退,反将汉水以南之兵大举北调,围城之势更强。其时曹营已聚合十余部兵力,在徐晃统领下皆屯樊城以北,总人数将近七万,足可与关羽一争高下。怎奈荆州军守备森严,一时尚难取胜……
诸将登临高地举目南望——荆州军座座营垒占据冲要、层层工事封锁道路,箭橹高垒时时警戒、强弓硬弩处处布防。数万雄兵四面包围,把樊城困个风不透、雨不漏;云梯冲车日夜攻打,滚滚征尘弥漫半空,守兵苦苦招架疲惫不堪,时有尸身坠落城下。城池正北又立前军大寨阻隔救援,中军帐前高竖关羽纛旗,兵士齐整营寨森然,斥候飞骑往来不息,辎重车载络绎不绝;鹿角栅栏十余重,层层皆有兵卒戍卫,刀枪如麦穗、剑戟似麻林,阳光之下兵锋熠熠令人胆寒。张弛有度进退得法,好一座无懈可击的连营!
朱盖一见此景气往上撞:“匹夫关羽也忒嚣张。老巢都快丢了,还在这里耀武扬威。等着瞧,再过几日前后夹击叫你片甲不留!”
殷署大感疑惑:“孙权出兵早已飞书告之,敌人竟不退,是不是不相信咱们,当成伪报之计了?”
“不。”徐晃却已洞察敌意,“关羽想必已证实荆州之事。但他以为江陵犹可坚守,非旦夕可破,故而欲先取襄樊,再乘得胜之威回师再救江陵。水淹七军有如天助,若半途而废前功尽弃,不知何年何月复有此势,大利当前也无怪他恋战不退。”出于私交他也为关羽捏把汗——当退不退,贪利不舍,此为将之大忌。关羽决心赌一把,可若赌不赢,必然前后俱失一败涂地,风险实在太大。
贾信在旁观望良久,不无忧虑:“我军虽过郾城,敌人却也合兵一处,攻城之势愈猛。照这势头发展下去,曹将军坚持不了几日,只怕不等孙权得手樊城就已陷落。存亡安危,勿求于外,咱不能光指望孙权。况且即便能假孙权之手解围,也……”他话说一半终觉有碍,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徐晃瞥了他一眼,已明白其心事——接连遭遇惨败,曹军的跟头摔得够惨了,即便假孙权之力解围,终究颜面扫地。眼下不仅是救援的问题,还得为曹操挽回颜面。
“拼吧!”朱盖又叫嚣起来,“咱们人多势众轮番上阵,即便拿不下敌营,至少也能扰其攻城。”
众将尽皆附和,徐晃却不忙于表态,只道:“固然要拼,却不能死拼。”他抬首向左右瞭望,仔细观察荆州军的部署,最后目光锁定在西南方向一处高地——关羽在那里另设了四座别寨,分兵一万,由都督赵累统领,一旦曹军进攻关羽,赵累便从旁阻击掣肘于后。
观察良久徐晃扬手一指:“有办法了,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调虎离山?”众将面面相觑——这计策本不出奇,但关羽之营守备甚固,即便能分散前营一些兵力,十余重鹿角守备岂是简简单单就能突破的?
徐晃也非成竹于胸,又问参军赵俨:“可还有后续援军未至?”
赵俨道:“十余部兵马除张辽和臧霸别部之外皆已赶到,青州别部不过数千倒也无关痛痒,张将军正追剿孙狼,据说连连告捷,再过几日就将来此会合。”
“事情紧急不能等文远了。”徐晃逐一审视诸将,最终目光落在朱灵身上,“文博,能者多劳,这次又要靠你打这头阵了。”
朱灵也以勇悍驰名,且常与徐晃并肩作战,他二人关系比之旁人更为亲近,笑道:“客套啥?大王不在、征南将军被围,这里就你说了算,你指哪儿我打哪儿。”
“好!”徐晃放心指派,“明晨天亮,你率领刘若、冯楷、徐商、吕建四位将军强攻西南四营。”
此令一出不仅朱灵诧异,所有人都一愣——这五位皆军中大将,他们率部出击就分走了将近一半的兵马,剩下的人攻关羽岂不更难?徐晃不容朱灵质疑,厉声追问:“可否领命?”
“行!任凭你安排。”
徐晃微微一笑:“若要引蛇出洞,假戏也要真做。”
“放心,我这辈子从来不懂什么叫作假。你让我攻,我就跟赵累玩真的,不破敌营誓不收兵!”
“这便最好。”徐晃渐渐收起笑容,“余下诸部集结待命,各选精锐敢死之士,由我亲自统领强攻关羽大营。”众将无不凛然——徐晃向以老成持重闻名,这次却要亲率前锋出击,看来当真是要玩命了……
次日清晨卯时刚过,曹营鼓号齐响战鼓隆隆,朱灵五将各率本部兵马踊跃而出,直奔西南方向杀去。赵累也得军报,匆忙调遣固守。徐晃则与殷署、朱盖、贾信等将剩余所有兵力调至前营,命大家席地而坐不准言谈,以防敌方斥候察觉。
朱灵诸部兵马数万远过于敌,赵累占据高地凭险死守,顿时杀个平分秋色。曹兵一次次冲杀,又一次次被弓箭射回,朱灵仍自挥兵前拥;赵累被曹军声势所骇,指挥将士竭力抵御,急得手忙脚乱。其实曹营众将心中更急,斥候一拨拨往来,却只有赵累的动向,全无关羽方面的消息。西面战事已胶着,可对面大营无半点儿动静,调虎离山虎不出,如何是好?大家都盯着徐晃,徐晃却很沉得住气,盘腿坐在旌旗边,自顾自擦拭着大刀。
眨眼间两军交战已有一个时辰,曹军终不能突入敌营。佯攻早已变成真打,朱灵眼见强突无用,退后列开阵势,呈三路包抄之势围攻敌营。霎时间双方箭雨往来犹如穿梭,荆州军毕竟有寨墙防护,还倒犹可;曹军乃是仰攻,将近两万士卒布于山坡,立时死伤甚重。军报传至营中,众将更为忧虑,连赵俨都有点儿坐不住了,质问徐晃:“此计果可行乎?”
徐晃放下大刀又整理箭囊,随口道:“关羽唯恐我军大举突击,另设西南四营以为掎角之势,此乃两相救应之法。若赵累有失,拢城据守兵马再多亦为孤军,故四营乃必救之地。今攻其必救敌却不出,定是疑我有声东击西之计。可再稍候一时,待赵累危难已极,关羽必出。”说罢回头吩咐小将乐,“你且将所部人马分一半,虚打我之旗号前往助战。”
乐领命而去,又带走两千兵马,众将已急得摩拳擦掌。徐晃却兀自沉稳,低声劝慰:“关羽亦智勇双全之辈,欺之不易。刘备毕生用武极少分兵,可一旦分兵必授关羽,足见其用兵得力。与此等名将交手且不可心浮气躁。”
徐晃叫乐虚张自己军旗前去,既是迷惑敌人,也为激励将士。这会儿朱灵、徐商等早忘了本意是佯攻,各自身先士卒,冒着流失向上冲杀。敌人见曹军堪堪涌至营垒,忙分兵出去阻挡,中路已呈白刃相接之势;冯楷、刘若自左右两路攻打,荆州军又投滚木礌石抗拒,斗智斗勇好一场恶战!
这边曹营斥候络绎不绝,却仍无关羽动向。众将心急如焚,观看日头将近巳时,前方战报朱灵已杀至赵累辕门。朱盖实在按捺不住,一跃而起:“算啦!我领兵去助朱灵,即便关羽不出,拿下西南四寨也可……”
“报——”
话未说完,又一骑斥候奔来:“关羽大营西门已开,有一队兵马出营驰援赵累。”
朱盖闻报一怔,继而三两步奔至辕门箭橹,手脚并用攀上杉篙,亲自向外观瞧,一望之下顿时欣喜:“是关羽!老虎离山啦!”
下面众将跃跃欲试,都站了起来。徐晃犹存怀疑,坐在地上冷冷喝道:“坐下别动……你没看错?”
“错不了!”朱盖在上嚷道,“领兵的就是他,化成灰我也认得。”
徐晃又问:“带多少兵?”
“少说也有五六千!”
关羽自荆州率部出,连破两郡颇得降卒,又收编七军部分人马,此时总兵力也有五六万。这些部队,围城襄阳、樊城占去两万,布于汉水两岸诸营及守备鹿角者亦有万余,赵累别屯西南分有一万,前军主营顶多还剩万余人马,不过仰赖工事森严无懈可击。现在关羽亲自驰援便分走一半兵力,主营更显空虚,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
贾信等纷纷请命:“是时候了,动手吧!”
徐晃不慌不忙起身,众将以为要传令,哪知他只是走到自己战马前紧了紧鞍韂:“情势未老,犹有变数,再等等。”
诸将急得咬牙跺脚却也拿徐晃没办法,都牵各自坐骑,时刻准备出战。朱盖攀到上面瞧得分明,反倒沉住气了,不错眼珠盯着关羽的队伍……又过一阵子,他猛然回头高呼:“关羽已与乐接战!”
徐晃连连点头:“好,好,好……”三个好字说罢,纵身上马,一摆掌中大刀,“三军儿郎起身听令!救援樊城在此一役,敞开寨门随我冲啊!”
将近两个时辰的漫长等待,将士们早铆足劲儿了,闻听号令尽皆跳跃而起;曹营辕门寨门全部敞开,擂鼓震天势如奔牛——将近三万之众尽数涌出。
真正的战斗到此才刚开始,关羽虽已出,十余重鹿角守备尚在。曹军一千敢死士冲锋在前,头一排骑士已怀必死之志,披双层铠甲,也不管对面飞来多少流矢,硬生生直奔鹿角栅栏而去!鹿角之后皆有敌人戍卫,霎时间一连串战马嘶鸣,皆被长枪大戟刺入马颈。但徐晃早有安排,这排劣马原本就是要损的,另有步兵紧随其后;骑兵冲击力道甚大,后面步兵趁着敌人枪戟拔不出,跃上前去各挥刀斧。咔咔咔一通响,荆州军兵刃尽被斩断;再后面一排又涌上来,一阵砍瓜切菜,劈碎鹿角杀死敌兵——关羽精心安排的守备就这么被攻破了。
饶是徐晃深谋远虑早有调度,敢死之士勇悍无前,只攻破四重角鹿就已是强弩之末。毕竟战马宝贵,不能都糟蹋在此,况后面敌人观望既久便知曹兵战法。待到第五层时所备马匹用完,敢死士只得挥刀相搏,枪来刀往血肉横飞,有人攀上栅栏未及交手便被当胸刺入,兀自高举陌刀向敌人扑去,堑沟几乎被尸身填平!
堪堪杀至第六道鹿角,敢死之士差不多折尽了。徐晃情知兵贵神速不可耽搁,纵马高呼:“今日相搏有进无退,退后一步者斩!全军突进!”命令传下先调一队骑兵突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队骑士也管不得前面是敌军还是自己人,打马扬鞭横冲直撞,有的纵马跃过鹿角,有的踏着死尸勉强而过,更多的则中枪倒毙填了壕沟;后面曹军层层相拥,生生挤过了这道防线。
十余道鹿角突破一半,此时想收手也不可能了。贾信、殷署等将也顾不得军令不军令,各率兵马齐向前拥,诸部已是齐头并进之势,犹如一股巨浪席卷而过。一来是曹兵奋勇相搏,二来也是荆州兵大为惊撼,数道防线一突而过。但如此强攻硬打曹军损失甚大,所过之处死尸遍野,后面的人就是踩着战友的尸身往前冲……
烈日当头正在午时,眼瞅着已冲到最后一层防线,曹军实在筋疲力尽,荆州兵大开营寨,尽驱弓箭手布于辕门,阵阵箭雨间不容歇。此刻曹军早失去建制,诸部兵马混作一团,号令无法传达,又被飞箭射得自相践踏。徐晃挥旗呐喊全然无用,干脆把心一横纵马而出——两军将士眼望这员威风凛凛的大将冒着飞矢驰骋而过,身中数箭亦不退缩,转眼已到阵前,黑色战马纵蹄而跃,有如一团乌云掠过鹿角;马蹄落处正是敌人阵中,大刀横劈竖砍骁勇难挡。
曹军已号令混乱,而此时主将行动就是无声的号令!混乱的士卒登时安定下来,眼瞅着徐晃落入敌围性命可危——数万勇士莫说建功立业,若连自己的主帅都不能保全还算什么当兵的?众将士一阵震天动地的呐喊,齐向最后的防线扑去。万人齐心移山倒海,荆州兵弓矢再多亦难抗拒,这最后一道防线也被突破了!
白刃相接一通混战,两军将士都被笼罩在血雾中。曹兵将士眼见敌人辕门近在咫尺,人人都似疯了一般叫嚣着,掌中兵刃毫无章法地狂挥乱舞着,只尽情往人多地方撞。朱盖率领亲兵一马当先,杀入重围先救徐晃,但见将军已中十余箭,幸乎铠甲坚硬尚无大碍;朱盖“啧啧”连声,虽拼杀倥偬难抑敬佩之情,赞道:“从前只知将军治军严整,今日才知将军勇烈不让乐进、张辽!末将惭愧……”徐晃却无暇与他多言,忍着伤痛左右驰骋催促士兵速进。
荆州兵所仗者就是这十余重鹿角壕沟,现在尽被曹军突破,早已六神无主,拼杀一阵便已不敌,那些弓箭手更无抵抗之力,被曹军杀得四散奔逃。贾信正呼叱骑兵速进,猛一眼瞅见辕门下有一敌方军吏挥舞令旗正在指挥,竟是叛国投敌的原荆州刺史胡修。
恶自心头起,恨向胆边生。贾信举刀一指厉声暴喝:“叛臣胡修卖主求荣!大家先诛此贼!”这一声呼喝犹如晴天霹雳,胡修吓得肝胆俱颤拨马欲遁,怎奈未进营寨背后连中数箭,忍痛不住跌落在地,竟被荆州败军马蹄践过,踏为肉泥!
所有障碍尽被扫清,虽说曹兵此时已无建制可言,但胜利就在眼前,士卒都已忘却伤痛,呐喊着杀入大营。前方败绩死者甚众,此刻营中空虚已极,唯关平督帅千余人尚有战力。小将真不愧虎将之子,心如铁石武艺出众,奋力搏杀全然不惧,勇固勇矣,惜乎寡众悬殊已无力挽回。曹兵源源不绝涌入,逢人便杀、见车便挑、遇营帐便刺,营中已一片大乱。
正在此时忽闻西面有呼喝之声,荆州军又至——原来关羽知大营遇袭,匆忙赶了回来!
关羽之勇享誉天下,号为“万人敌”,昔日乱军之中击杀颜良,何人不知哪个不晓?此时见他怒冲冲赶回来救,曹军将士早已疲惫,又生怯意,只一交锋便已不支,荆州军大有复振之势。徐晃此刻带伤无力再战,可事已至此必要保住胜果,又料定关羽猝然折返后面必有己方追兵,情急之下当众大呼:“莫忘前约,诛关羽者赏金千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徐晃重提旧事,真有几个人勇气大涨,重操兵刃迎敌便上。有一个带头的就好办,后面的人互相壮胆,都跟着拥过去。这哪是要斗关羽,分明要争那一千斤黄金!
关羽倒是来者不拒,无奈麾下士卒已无法承受——江陵遇袭之事数日前便已确认。荆州之士家眷皆在后面,早已归心似箭,无奈将军恋战,不破襄樊誓不回师,大家只能强忍忧心在此效命。如今十余重防线皆被曹军突破,莫说攻克樊城,连大寨都快保不住了,仓促回援吕建、徐商还在后面追击掩杀,这仗还怎么打啊?情势使然,荆州军崩溃了……眼见士卒奔逃不听号令,关羽再无扭转之力,只得冲杀一番救下儿子,父子俩率领残兵突出东寨门,向别部营寨撤去。
此座大营既被曹军所得,便与樊城北门相邻,围城之难总算解了。但胜利带来的不是狂欢,而是沉默,士卒全都瘫倒在地——虽有声东击西之计,但连突十余防线,长驱直入虎口拔牙,何时打过这么艰难的仗?
徐晃却仍不得闲,一边拔去铠甲上的箭枝,一边传下命令,派人进城联系曹仁、打发斥候再探关羽动向,又是收敛缴获粮草,又是盘查俘虏;刚缓了口气,却见殷署怒冲冲绑来一人:“你们看,我把谁抓住了?”
众将一见群情激奋——原来是纳土降敌的南乡太守傅方!
“无耻叛贼,可料有今日之事?”
傅方体似筛糠、悲泣哀恳:“望列位看在往日同僚情分,好歹留我性命……”
徐晃怒道:“你乃大王亲手提拔之人,不忠不义献城投敌,还有脸道情分二字!若不杀你何以告慰死难之士英灵?何以解大王心头之恨?推出去——斩!”哪还用刀斧手用刑?殷署照定后心就是一刀,其余众将也恨他不过,一拥而上乱刀剁为齑粉。
正在此时斥候驰马来报:“关羽收兵传下一令,舍弃江北诸营。荆州诸部尽皆撤防,赵累营寨也被朱将军夺下,敌之舟船拥塞水路,正向南岸撤退。”
朱盖仰天大笑,又来了精神:“诸位,趁此良机速速追袭,非但襄阳之危可解,兴许还能抢其辎重、活捉关羽!”
怎知他话音未落,有人连声制止:“不可不可,大王若在此间必不允你。”诸将回头一看——但见参军赵俨由一队亲兵护卫着匆匆赶来。
朱盖不禁苦笑:“赵公来的总那么不是时候。”
“众将辛苦啦。”赵俨下马作揖。
徐晃蹙眉相问:“公素能知主上之意,可否为我等解惑?”
赵俨微笑道:“今关羽已败,虽退据南岸,军心惶惶难以复振,襄阳城高池固必无忧矣。我军当以修复樊城、抚恤士卒为重,任关羽自撤,留待其与孙权相杀;若深入追击,则孙权必疑我有渔利之心,或与关羽重叙旧好,将生祸患于我。大王也必以此为虑不得安心。”他这番话表面上有道理,却经不起推敲——抢夺荆州乃孙权之夙愿,不会半途而废;况江东已与曹魏同盟,又坏关羽大事,重归于好谈何容易?其实事情的根本并不在于形势,而是曹操疲乏已极,保住襄樊便可,不希望再卷入别的战争了。
徐晃明白赵俨的心思,直到此时他才长吁一口气,浑身气力仿佛一瞬间都耗尽了,抚着肩头的箭创喃喃道:“到此为止吧,能让大王安心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