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拜桥玄
睢阳县之北五里风景甚是怡人。树林密布松柏森森,又毗邻缓缓流淌的睢水,河水沙沙鸟鸣啁哳,来至此间令人心绪爽朗。就在苍松翠柏之间,矗立着一座陵墓,其下长眠的就是前朝太尉桥玄。对于曹操而言,桥玄不仅是他早年仕途的导师,还是一位忘年交,昔日种种恩德厚待是他一生都不会忘却的。所以曹操北上兖州的途中特意绕道睢阳前来拜祭。
地方官早将陵墓周遭清扫干净,设摆了铜鼎香案,太牢祭品一一陈列。曹操亲自上香主祭,楼圭、许攸捧上贡酒,有桥玄之子桥羽一旁伺候陪祭,其他幕府掾吏、军中部将也随之磕头叩拜。曹操提前写好了一篇诔(lěi)文,命新任记室刘桢陵前诵读:
故太尉桥公,诞敷明德,泛爱博容。国念明训,士思令谟。灵幽体翳,邈哉晞矣!吾以幼年逮升堂室,特以顽鄙之姿,为大君子所纳。增荣益观,皆由奖助,犹仲尼称不如颜渊,李生之厚叹贾复。士死知己,怀此无忘。又承从容约誓之言:“殂逝之后,路有经由,不以斗酒只鸡过相沃酹,车过三步,腹痛勿怪。”虽临时戏笑之言,非至亲之笃好,胡肯为此辞乎?匪谓灵忿,能贻己疾,怀旧惟顾,念之凄怆。奉命东征,屯次乡里,北望贵土,乃心陵墓。裁致薄奠,公其尚飨。
洋洋洒洒的诔文念罢,曹操将一尊酒洒在陵前:“伏惟尚飨,永世感恩……晚辈还要行军,不再打扰您老人家安眠,就此别过。”又恭恭敬敬深施一礼,这才带领众人出了林子。
楼圭手捻须髯叹息道:“老人家一世英名享誉朝野,到头来也只有这一片山林为伴,有时候我就在想,人这一辈子图的到底是什么呢?”
“别想了。”曹操边走边道,“天下未平岂可做这无病呻吟?还是想想如何继承老人家遗愿,如何复兴汉室安定黎庶。”
许攸一旁插了话:“孟德、子远你们说说,咱们当中谁最像他老人家呢?”
“那还用问,自然是孟德喽。”楼圭脱口而出。
“也未见得。”许攸嘿嘿一笑,“若论敌对羌人带兵打仗的本事,自然孟德更胜一筹,但若论气概非凡之处,子伯兄也尽得真传嘛!”
楼圭也笑了:“这么说来,那老人家诙谐性格可叫你许子远给学去了,咱们三人各得其长嘛。”
“你们还忘了一人,”曹操扭头道,“若论淡薄名利谁又比王子文更像他老人家呢?”他一提到王儁,楼圭、许攸都不说话了。论起对桥玄的孝敬,其实他们都比不了王儁,老人家的这座陵墓还是王儁与桥家一同修造的呢。只是王儁甘老林泉修身无为,在荆州武陵郡做了闭门隐士,百姓感其贤德自愿追随的竟有百余户。他非但不接受刘表任命,就连曹操假天子之命征其为尚书,他都不来。今日祭拜桥玄独缺王子文,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
桥玄之子桥羽走在最后面,见他们皆有惆怅之意,凑过来道:“曹公不必伤怀,刘表非称霸一方之才。有朝一日收复荆襄之地,您与子文还有再遇之期。”
“但愿如兄长所言。”曹操仰面叹息。
桥羽又诚惶诚恐道:“曹公与列位大人前来拜祭家父,在下荣幸至极。不过太牢之礼乃是朝廷祭祀先王所用,今日曹公将其赐予家父,在下实在惭愧难当。”桥羽年过五旬,是个忠厚本分之人,觉得今天的祭礼僭越了。
曹操满不在乎:“哈哈哈!老人家在世之时与我玩笑,说他过世以后我要是从他坟前路过,若不带上肥鸡美酒凭吊一番,车过三步就叫我肚子疼!如今曹某人发达了,老人家要肥鸡美酒,我赠他太牢大礼。‘不僭不贼,鲜不为则。投我以桃,报之以李’,这也是小弟一片感激之情,桥兄必不在意。”他把僭越礼制不当回事,别人自然不敢追究,桥羽赶紧点头称是。
说话间已出了林子,大队军马早在官道上列队等候,曹丕为父亲牵过马匹。楼圭、许攸双双作揖道:“请主公上马。”处在昔日故旧的位置上,背后称呼表字,人前呼号主公,他俩的尺度一定要拿捏好。
曹操挥手示意他们退下,朝曹丕点了点头:“你误打误撞推荐的那个刘桢还算个人才,文章俊逸不输于路粹、繁钦,今日朗诵祭文也颇为得体。能交到这样的朋友也算你有长进了。”
曹丕几时得过曹操夸奖?高兴得眉飞色舞,搀父亲上了马,心下暗暗有了主意——父亲喜好诗赋文章,今后要多下苦功!
“下官恭送曹公!”桥羽与睢阳县众官员齐向曹操拜别。
“起来吧。”曹操又看了一眼桥羽,“我事情太多也记不清楚了,桥兄如今官居何职啊?”
“在下现充豫州从事。”桥羽虽忠厚老成,能力却不出众。
曹操想了想,忽然面露微笑道:“自从那刘备叛变,任城相糜芳随之而去,现在这个职位还空着。我叫荀令君草拟诏命,桥兄就去补这个缺吧。”
从豫州属官到二千石俸禄的郡守,中间不知跳了多少级,桥羽赶紧推辞:“在下何德何能受此提拔,还请明公收回成命……”
“桥兄无需推辞,您资历深厚当得起这位子。何况昔日桥公在世之时曾以妻子之事相托,这也是我一片美意。兄长家里境况还好吧?”
桥羽拱手答道:“托曹公之福,一切事务都随心,只是两个小妹不得回归。”桥玄晚年曾得一对女儿,生得花枝招展,乡人唤作大桥小桥。当年二女随桥玄父子隐居江淮,赶上兵荒马乱,又被江东士卒掳去。孙策见此二女甚是喜悦,娶大桥为正室之妻,又将小桥配与爱将周瑜为妻。那孙郎周郎都是俊秀人物,桥家姐妹本流离江东之地,谁料将错就错得配佳婿倒也称心。只是孙策遇刺身亡,大桥年纪轻轻守了寡,加之南北相隔时局微妙,无法北上与兄长团聚了,守着儿子孙绍孤独过日。
曹操淡然一笑:“江东孙氏已不复往日之威,待我戡定河北之地,有朝一日饮马大江替兄长迎回令妹便是……”他脑中不禁浮想联翩,当年这二位妹妹小小年纪就异常秀美,不知如今出落得何等模样?
就在他想入非非之际,后面传来一阵哄笑,回头一瞧——曹丕、曹真、曹植等公子和一大群部将正围着中军校尉王忠指指点点,每个人都乐得前仰后合。军队是大有规矩的,士兵不可以随便哄笑,曹操正欲询问,猛一眼瞧见王忠的马上拴着一具骷髅,忍不住“扑哧”也乐了。
这王忠乃是京兆人士,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却归附曹操甚早。他原是关中亭长出身,天下大乱之际领着一支亦兵亦匪的队伍南下武关劫掠为业,只因灾害年月抢不到粮食,竟残杀流民大吃人肉。后来出武关正遇到替刘表招揽逃难士人的楼圭,他非但不从还奇袭楼圭抢了许多财物,这才转而北上投至许都。曹营上下都知他吃过人肉,刚才也不晓得谁与他玩笑,趁拜祭桥玄之时偷了他马鞍边的干粮袋,还弄了副骷髅绑在上面。众兵将见了岂有不笑之理?
王忠的脸臊得通红,眼珠子瞪得都快流出来了,跳着脚地喝骂:“谁干的?有种的给老子站出来!”
曹操忙止住笑,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三军之中谁这等无礼,还不出来给王将军赔罪?再不出来老夫可要严惩了。”他说话时眼睛瞧着自己的儿子们——这帮小子笑得最欢,八成就是他们干的。
果不其然,曹彰、曹植笑呵呵推出一个瘦小的仆僮来。那人跪倒在地:“请主公见谅,是诸位公子叫我与王将军玩笑的。”
“哼!开玩笑也要有个分寸……哪找的枯骨?”
那僮仆忍着笑答道:“人有穷富瓦有阴阳,您拜祭的桥公自然是陵寝肃然,可路边白骨曝天无人照应的野冢有的是。随便捡一副有何打紧?”这小子说起话来底气十足,对曹操殊无敬意。
当下人的哪有这么回主人话的,还有没有规矩了?曹操听着有气便要叫人痛打这厮一顿,哪知留神细看,这小子似乎还不到二十岁,生得瘦小枯干尖鼻瘪腮,虽然穿着下人的衣服,却根本不是自己府里的。他愈加火起:“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那人含糊答道:“小的是伺候公子的下人。”
“一派胡言!府里之人老夫岂能不识?若不招对定按细作处置!”
那小子真是铁嘴钢牙:“小的不是细作,就是您府里的下人。”
“还敢顶嘴?”曹操胡子都撅起来了。
“万一是您记错了呢?”他竟还敢敷衍。
众公子知他底细,眼见事情败露此人性命堪忧,赶紧一齐跪倒:“请父亲开恩,这位兄弟乃是家乡故旧,名唤朱铄。”
“朱铄?”曹操眼珠一转,猛然想起曹丕请托之事,必是他不得准许,把这小子混到仆僮堆里从谯县带出来的。扭头再看曹丕,早吓得面如土色了。曹操依旧不饶:“你好大的胆子!敢在我眼皮底下干这种事,老子自有家法管你!”
曹丕还没说话,朱铄站起来了,挥着麻杆般的小胳膊,拍着排骨般的胸口嚷道:“明公不必为难公子,是我没羞没臊非要跟来。您若瞧我不顺眼,一刀宰了我也就罢了,公子又没干什么犯歹的,与他有什么相干?有什么话您都冲我说吧!”
曹操自得志以来还没见过敢这么顶嘴的人,好像他还一肚子委屈似的,气得破口大骂:“呸!宵小之辈也配跟老夫讲理?我先管教儿子,再宰你也不迟。”
众将一见曹操要责罚儿子,哪有睁眼看着的道理,纷纷出来讲情。连王忠都说话了:“主公别生气啦,公子这不也是体恤乡里,替您行善事吗?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说几句错话难免的,您大人有大量,哪能同他一般见识?您就开开恩饶了他们吧!”楼圭、许攸也讲情,桥羽也跟着说好话。
众人的面子毕竟是大,曹操怏怏瞪了曹丕一眼:“刚才白夸你那几句了,到底不是个成器的东西!这件事倒也罢了,以后留神皮肉!”一番话说得曹丕躲老远,“姓朱的小子,你给我滚回家去!老夫府里容不下你这等撒野之人。”
王忠在众将中年纪最轻,这些日子与曹丕、曹真处久了也颇有些攀附之意,索性好人做到底:“算了吧!这小子跟着走了这么远,别轰他走了。他是主公同乡,回去岂不折了您的面子?”
曹操瞥了王忠一眼:“这小子顽劣不堪,刚才可还戏耍你呢?”
“那有什么打紧?”王忠拍拍马上的骷髅,嬉皮笑脸道,“末将以前是吃过人肉,也不怪别人笑话。一会儿行军我边走边啃这骨头,还解闷呢!”众将瞧他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无不捧腹大笑。
曹操也笑了,捂了捂嘴道:“老夫府里不要无礼的奴才。”
“我要我要!”王忠一把拉起朱铄,“我还就喜欢他这混蛋劲儿!在我营里当兵正合适。他连主公您都不惧,还能怕敌人吗?”大家又一阵哄笑,却没人觉察出他有阿谀曹丕之意。
“有你这样的将军,才有他这样的兵,随便吧。”曹操也不计较了,驳转马头吩咐道,“时候不早赶紧启程。”
军令次第传达,不多时前队将就行动起来,曹操也带着中军兵将前行,众夫人和公子的车马紧随其后。王忠寻了个空子一猛子自后军窜到前面,凑到曹丕身边:“公子啊,别着急了。明公素来脾气率直,骂过也就不计较了。”
“方才多多依仗将军之力。”曹丕赶忙道谢。
“末将能为公子效劳不胜荣幸。”王忠讪笑道,“那姓朱的小兄弟跟公子不错,末将岂能叫他当寻常一兵?且在我营里充个军吏,以后再找机会给他报功。我向公子保证,不出三年定保他当个司马,如此安排您看可好?”
“多谢多谢……”曹丕连连抱拳,心中暗暗盘算,若是军队里能有几个朋友,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邺城挽歌
曹操并不知道,就在他离开睢阳前往兖州之时,他的老朋友兼对手袁绍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其实自从仓亭战败,袁绍的身体就垮了,虽然这一年里他还强打精神调兵遣将,但那不过是被执着和高傲支撑着才没有倒下。等到曹操退归河南,他终于一病不起,所有的医药全无效力,渐渐病入膏肓……
建安七年(公元202年)五月的一天,卧病已久的袁绍突然感觉精神好了一些,浑身上下轻飘飘的,堵在胸中的那口闷气竟也通畅了不少。身边的姬妾、仆僮见他比平常多吃了小半碗粥都纷纷贺喜,袁绍也朝他们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但是笑归笑,广博多知的袁绍心里很清楚,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妻子刘氏已经暗地里命人置办棺椁探勘坟地,三个儿子也偷偷吩咐仆人们裁制孝衣,以免大限到来之日手足无措。莫看袁绍倚在榻上动不了,但这一切他都知道。河北这片地盘是他辛辛苦苦奋斗来的,对于这“一亩三分地”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他都十分了然,就像对自己的身体一样地了然。
正因为袁绍能预感到自己死后将会发生什么,所以他必须要在撒手人寰之前把一切交代明白。趁着今天精神好,他把三个儿子都打发出去,叫他们把州府、军队的要员都找来,还特意嘱咐他们说话要客气、礼数要做足。等儿子们都走了,又吩咐仆人为他梳洗、更衣,尽量恢复往日的仪态;甚至命人将卧房窗户敞开,放放屋里的药味,绝不能熏到跟他打天下的这帮老弟兄们。
逄纪、审配、郭图、辛评、荀谌、崔琰、陈琳等人都各自忙着,接到三位少主子的邀请,赶紧放下差事心急火燎赶了过来,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恐怕就是最后一面了。不到半个时辰,诸人就在幕府大堂上凑齐了,在三位公子的引领下低着头穿廊过屋,一直来到袁绍的病榻边。
“参见大将军。”大家齐刷刷跪倒在地,眼睛紧盯着膝下的砖缝,没有一个人忍心抬头看这位行将就木的主子。当初袁某人何等威严、何等英武、何等不可一世,现在又会是怎样的惨淡不堪呢?
“你们抬头……”袁绍的声音平静而轻柔。
众人颤颤巍巍抬头观看:事实出人意料,袁绍斜靠在床榻上,脸色惨白眼窝凹陷,几个月的煎熬身子早就瘦了下来,原本肥厚的一双大手变得异常纤细,颤悠悠朝他们抬了抬。刘氏夫人满面愁容坐在他身边,亲手捧着一碗水,轻轻吹着热气。但即便此时此刻,袁绍的发髻仍旧梳理得整整齐齐,似乎还抹了点油,身上还穿了一件崭新的白色绸衣。那矜持的微笑、自负的表情、肃穆的眼神与往日一般无二——袁绍毕竟是袁绍,哪怕到将死之际也要留住威严。
“主公……”逄纪只觉鼻子一酸,忧伤滚滚上涌,却不敢哭出来,强忍着把眼泪化作一阵幽咽的抽泣;审配、辛评等人哪里还忍得住,也跟着唏嘘起来。
袁绍木然注视他们一会儿,微微摇头道:“你们何必要哭呢……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人终归是要死的……”
一听“死”字出口,刘氏哽咽了一声:“夫君你别……”
袁绍不满地瞪了妻子一眼,若不是身体不允许,他定会骂一句“男人讲话,轮不到你插嘴!”但是他现在没那么大气力了,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多口,缓了缓气接着说:“我是行将就木之人了,但是扫平狼烟统一天下之大业还要继续,我身后之事……”
听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不哭了,撩着眼珠子注视着袁绍。此时此刻伤心固然是有的,但大家都更关心继承他位子的将会是谁,这不但关系着日后的大业,也牵扯着自己的身家利益啊!
袁绍似乎是故意在吊他们的胃口,说到这儿突然话风一转,感慨起来:“我袁氏一族,自高祖父袁安之时就颇受皇恩,故而有四世三公之贵……拯救黎民、恢复皇统乃是我袁氏应尽之责。回想桓帝灵帝之时,宠信宦竖禁锢善类……开鸿都门学,使寒微之徒登堂入室;设西园悬秤卖官,纵容奸邪小
人身居高位。伦理败坏、纲常沦丧、世风不古,这天下焉能不乱?我少壮之时便有惩奸除恶之心,奈何天不遂人愿,董卓进京群小为患,终至不可收拾……”说到这儿袁绍示意刘氏喂他一口水,吃力地咽了下去,叹口气接着道,“本将军经营河北近十载,灭公孙败黑山笼络幽州旧部,原打算一举克复中原。哪知奸贼曹操……”提到老对头,袁绍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两下,不过马上又恢复常态,“曹操诡计多端,招诱我叛党、焚毁我粮草,使我惨败于官渡。唉……这也是天数茫茫没办法的事……”
诸人不禁垂下了眼睑——何为天数茫茫没办法的事?分明是急功近利不纳忠言,又在用兵之时迟于行、疏于备才导致的。时至今日袁绍还是顾及脸面,不肯承认失败,甚至还因为几句谗言把满腹忠心的田丰给杀了,面子真就这么重要吗?不过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无常迫命油尽灯枯,谁是谁非已不重要了。
袁绍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抬了抬手:“显思,你过来……”
袁谭听父亲在这个节骨眼上叫自己,料定继承家业有望,实是心花怒放,却故作抽泣,跪爬几步来到榻前,拉住袁绍的手道:“父亲,您有什么事嘱托孩儿?”
袁绍一改平日训教的口吻,抚着袁谭的脑袋,和风细雨道:“我袁氏乃汝南望族,本是极为孝悌的……可是自你叔父袁公路兴兵南阳,与为父公然为敌,后来又僭越自立,把咱们袁家的脸都丢尽了……人之将死其言亦善,鸟之将亡其鸣亦哀。你要记住我的话,要以袁术之事为鉴,团结兄弟厚待族人,我袁氏才复兴有望……”
在场之人多是河北豪族,平日与骄横自负的袁谭相处不睦,这会儿见他父子如此温存,冷汗都下来了,全然没品出袁绍这番话的弦外之音;刘氏夫人也坐不住了,端着碗的手直哆嗦。她本是袁绍续弦之妻,袁谭、袁熙乃前房所生,若不立她生的袁尚为嗣,以后她母子的日子可好受不了!
袁谭料想此事已是板上钉钉,按捺住兴奋,伏在父亲腿上放声痛哭:“孩儿一定牢记父亲之言……呜呜呜……”
“谭儿莫哭,为父的话还没说完呢……”袁绍出人意料地提高了嗓门,“我袁氏一族原本枝系茂盛,可恨董卓老贼把持朝政之时将你叔祖袁隗、族叔袁基满门杀害,为父每每想起此事都悲痛难抑……听说官渡对敌之时,那汝南酷吏满宠又诛戮我族不少帮支子弟,我袁家是彻底衰落了。所以今日为父将你过继给袁基,以续他那一支的后代香火。”
“啊!”袁谭闻听此言犹如五雷轰顶,眼泪都吓回去了,“父亲您不要孩儿了吗?”
袁绍抚着他头缓缓道:“你胡说什么啊……刚才为父嘱托的话没听见吗?要以你那不成器的叔父袁公路为鉴,团结兄弟厚待族人。过继到那边,你依旧是我袁家的子弟,有什么不同呢?”
有什么不同?继承大将军之位、统领四州兵马、与曹操一争天下,权力地位雄心壮志……全都没指望啦!袁谭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父亲只看中袁尚不看好自己。当初他受命统领青州之时,袁家在那里的地盘只有一个县,是他冲锋陷阵攻城夺地,逐田楷、败孔融、剿黄巾,辛辛苦苦为父亲打下一个州的!官渡之战更是不离父亲左右,指挥军队鞍马劳顿,可到头来父亲非但不传位给他,反而要把他过继出去。袁谭实在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他要据理力争:“父亲您怎……”
“别再叫我父亲了。”袁绍深知袁谭的性子,今日若不把他压制住,以后难免惹出祸来,便强打精神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瞧着他,那严厉的目光宛若两把尖刀,“从现在起你就是过继之人,要叫我叔父……叔父……”
袁谭还欲再问,却见袁绍的眼神冷若冰霜,那父亲加主公的双重威严把自己满腹怨言都顶了回去。他不能抗拒也不敢抗拒,想放声大哭,又不知该哭父亲还是哭叔父,便撒开袁绍的手伏倒在地呜咽着。
父子之间岂能真的无情?袁绍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可还是咬着牙道:“不要哭了,多少事还指望着你们呢……你现在就去前面布置灵堂吧,吊唁宾客迎来送往之事还得由你照应。丧事过后也不必急着回青州了,就留在邺城为你弟弟出谋划策……去吧去吧……”说完话袁绍把眼一闭把头一扭,再也不看他。袁谭恍如冷水浇头,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刘氏夫人立刻招呼了几个仆僮,生生把袁谭架了出去。
等到袁谭的呜咽声渐去渐远,袁绍才慢慢睁开眼睛,这番痛心处置太过伤神,但觉五内俱焚身躯沉重,无论看谁都恍恍惚惚尽是重影,情知大限将至刻不容缓,赶紧又呼唤二儿子。
袁熙二十出头,相貌颇为清秀,但为人沉默寡言,多少有些懦弱。今日眼见生离死别,他眼泪都快哭干了,哆哆嗦嗦跪倒在榻边,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袁绍叹了口气,和颜悦色道:“你们兄弟三人中,熙儿你是最让我放心的……以后要继续遵从孝悌之道,好好待你的兄长和弟弟。牢记防微杜渐,可千万别让奸邪小人离间你们兄弟的关系。”袁绍这席话表面上是对袁熙说的,可眼睛瞅的却是老三袁尚。
“是……”袁熙早就泣不成声。
事已至此再无什么悬念,继承袁绍事业的就是三子袁尚。以审配为首的河北士人总算长出了一口气,逄纪、荀谌等人无话可说,刘氏夫人也放宽了心。唯有郭图与辛评面沉似水——郭图是颍川士人,又与审配等人素来不睦,已与袁谭暗通款曲多年;辛评与他一样是颍川人,与本地土豪的关系也不好。
袁绍不能再等了,来不及解释什么,赶紧呼唤道:“尚儿,你过来……”
袁尚跪在审配和逄纪中间,闻听呼唤抹了抹眼泪,爬到父亲眼前。他刚刚二十岁,在三个儿子中长得最像袁绍,平日里待人温文尔雅,很有些贵族子弟的气质。袁绍凝视他片刻,忽然严肃起来,拍着他的肩头道:“给列位大人施礼。”
袁尚先是一怔,继而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连忙转过身朝堂上所有的人深深一拜。这可把在场之人都吓坏了,审配、逄纪抢步上前把袁尚搀起来:“主公,我们可受不起公子的礼啊!”
“应该的。”袁绍点了点头,“我决议……决议……”他想说“决议把家业连同官位传与此子,请诸位排除私念鼎力辅保”,但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直觉喉咙仿佛被什么人扼住,动动舌头都异常吃力。审配、逄纪见此情境泪涕横流,跪在袁绍面前朗声盟誓:“皇天后土神人共鉴。我等辅保少主继承大业,一定忠心耿耿永无二心!”别人见他俩领了头,无论真情假意也只能纷纷磕头附和。
即便听了他们的表态,袁绍心里还是不无忧虑。倒不是怀疑审配、逄纪的忠诚,而是废长立幼有悖礼法,这三个儿子将来的微妙关系实在令人不放心!可他又只能这样决定,选择袁尚绝非因为偏爱,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平心而论袁谭是长子又有战功,是万万不能搁置一旁的。但袁谭为人刻薄寡恩,又缺少谋略,与河北诸多豪族之间没有处好关系,这就大大妨碍了以后的道路。袁绍统治河北的原则是重用豪族抑制百姓,与豪强共治天下,力图建立一个森严的等级秩序。若官渡得胜有了新地盘立袁谭倒也罢了,可这一仗打输了,不但血本无归内部矛盾也开始凸显,今后的首要任务是保守疆土恢复实力,这可能要年的努力,更要靠河北大士族鼎力扶持。袁谭与审配他们的关系处不好,人心不齐怎么能与曹操抗衡呢?至于老二袁熙,忠厚到家就是窝囊,选他为主恐怕会使河北豪族盲目扩张,物极必反将来难免尾大不掉。挑来选去可堪其位的就只剩下老三了,袁尚自小聪明又能礼贤下士,那些豪强趁他年幼搞些兼并土地之类的勾当倒无伤大雅,以他的天资加之历练,日后能处置好。只有立袁尚才能兼顾内外,把河北豪族都绑在袁氏这驾马车上。
但袁尚继位意味着废长立幼,袁熙倒也罢了,老大袁谭久在青州,既有兵马又有郭图扶持,定不肯善罢甘休。何况还有一个外甥高幹,自从掌握并州后渐渐难以驾驭,俨然已成国中之国,可绝不能再闹出兄弟相争的事了。所以袁绍要把袁谭过继出去,摘掉他身上的血统优势,并禁止其离开邺城掌握军队,唯有如此才能避免祸起萧墙。可即便这些举措都完成了,袁绍依旧惴惴的,眼下没问题,可日后怎样又有谁猜得到呢?只能尽人事,而不能知天命,智者千虑或有一失啊……
千不怨万不怨,只能怨自己急功近利败于曹操,把大好的情势给葬送了。袁绍想到这儿愈觉天旋地转,胸臆间仿佛也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气息怎么喘也喘不匀;一瞥眼又瞅见了跪在远处面如死灰的郭图,想叫过来训教几句,又说不出话来,只能抬起手颤巍巍指着他。
逄纪何等敏感,赶紧把耳朵凑到袁绍嘴边,又点头又称是,假装听到了什么,然后转过脸朗声道:“郭公则,主公有令传你。少主继位局势不稳,暂罢你都督之职,河北兵马自即日起交军师审配统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