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3定阳镇
就在沈家和初味轩为了是否偷师一事没完没了地扯皮的时候,奉薛壮之命一直在寻找薛夫人和薛家小少爷的陈铭,终于踏上了大齐最西北边的一个小镇+定阳镇。
翻过东海府最西边的高山后,沿着大齐的边境线,是一片绵延几百里地的贫瘠苦寒之地。
若说东北四府是一年有半年下雪的话,这里一年到头没有雪的日子,满打满算都不到四个月。
二月中旬,若是在江南,怕都已经是草长莺飞、满眼翠绿的季节了。
即便是在东北,天气也渐渐暖和其阿里,阳面的雪也该化得差不多了,勤快些的人家都开始往地里挑粪,以准备当年的春耕。
但是在定阳这个边陲小镇,目之所及之处,都还是被皑皑白雪所覆盖。
虽然说是个镇子,但其实加起来也才三十几户人家,房子全都低矮破旧,整个镇子只有一条平整的土路,还是当年边境驻军为了运送粮草而修建的。
一个穿着破旧棉袍的中年女人佝偻着腰,背着两捆干柴从东边的山脚下走过来。
她身上的棉袍宽大而不合身,为了防止进风,只得将腰带扎得紧紧的,勾勒出跟镇上女人所不一样的纤细腰身。
镇东头的树下坐着一群人,在不颳风又没有活儿干的大晴天,镇上人吃过晌午饭,都喜欢聚到树下晒晒太阳聊聊天,也好给家里省点儿柴火。
女人的出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即便她深深地低着头,也挡不住镇上男人们针扎似的目光。
看着她被风吹红了却还是难掩姿色的脸庞,蹲在树下抽烟晒太阳的男人们忍不住大声说起话来。
「要我说林二狗可真是好福气,上山居然还能捡个漂亮媳妇回来。」
「不光是见了媳妇,还带个便宜儿子呢!林二狗这回可赚大了,一下子都全乎了。」
「就是,刚把人捡回来就摔断了腿,要我说,就是福气太大兜不住给压得!」
「哈哈,若是能让我捡个漂亮女人,摔断腿我也乐意——啊——哎呦呦,臭婆娘,你还敢上手掐我——」
树下男人们贪恋的目光,女人们不善的眼神,还有那一句句阴阳怪气的话,都让女人加快了脚步。
她是被流放到边境来的,做苦工已经有近一年了,多亏边关将士一直都念及她亡夫当年的恩泽,全都对她十分照顾,她才能勉强养活着儿子。
但是谁都没想到,正月里头居然会碰上外族入侵,一场仗打下来,一起被流放的人们死的死伤的伤。
几个一起被流放的家人护着她和孩子逃了出来,但是也都在兵荒马乱中渐渐失散了,只剩下她带着儿子,慌不择路地跑到雪山上去,差点儿冻死在山上,最后被林二狗捡了回来。
她如今没有身份,孩子还在林二狗手里扣着,而且她也早就察觉到,林二狗看向自己时那充满慾望的眼神……
好在林二狗摔断了腿,如今还没法用强,自己必须儘快想个法子,在他腿伤痊癒之前带着儿子离开。
但是定阳镇东面是高耸入天的雪山,剩下三面都是一马平川,她一个女人,还带着一个七岁大的孩子,想要离开又谈何容易,
就在女人马上要离开主路,拐进往林二狗家去的小路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走过来,冲着树下问:「大爷大妈,跟你们打听件事儿,你们可认得一个叫宁庆敏的人?」
女人脚步一顿差点儿摔倒在雪地里。
宁庆敏?这三个字如重锤一般砸在她的心口窝上。
树下有人问:「这位小兄弟,你来找人啊?」
「可不是么,我是来找我姐的。」来人正是陈铭,他说着已经说了上百次的说辞,「要说我姐这人,当真也是命苦……」
镇上的日子漫长而寂寞,所以但凡有个什么新鲜事儿,众人都会激动不已,全都围过来听来人说话。
「我姐当年嫁得很好,姐夫人也很好,但是架不住短命,老二才几岁光景,我姐夫就撒手去了。我爹娘觉得我姐一个人拉拔着两个孩子太辛苦,想让她回娘家来,好歹大家有个帮衬不是。可我姐这人脾气犟,她觉得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哪有再回娘家讨生活的道理,于是干脆带着孩子离开了,我爹娘担心得天天睡不着觉,我便趁着走南闯北做生意的机会,到处打听我姐和两个孩子的下落。」
这套说辞显然是编出来的,但是里头却又有些细节是对的上的。
女人背靠在路边的障子上,侧耳听着外面的说话声。
「这事儿可就是你姐不对了,爹妈这是好心,她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两个孩子想想啊!」
「可不是么!」陈铭立刻一脸您说得真对的表情道,「还是大姐您明事理,我也是听人说她也许往西北这边来了,您若是能帮我打听到消息,我肯定不能亏了您。」
他说着,从袖袋里摸出一块银子给众人看。
「我会在村头破庙里住上几日,不管谁能提供我姐的下落,只要确定属实,不是瞎编乱造的,都有银子答谢大家。」
在定阳镇,银子可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
谁家手里要是能有一吊钱,那都算是有钱人了,大多数时间,镇上的物资交易,还都是用以物易物的形式来进行。
此时突然出现一块银子,所有人都看直了眼睛。
但是陈铭生得膀大腰圆,腰间还插着跨刀,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所以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反倒都开始努力回忆自己可听说过姓宁的女人。
女人躲在小路中,将外面的话全都听完,这才重新背起柴火往林二狗家走去。
林二狗家的房子,在整个镇上比起来,不能说是最破旧的,也得是倒数第二。
房子低矮阴暗不说,墙上、房顶上都有裂缝,四下透风。
女人进屋放下柴火,跺了跺被冻僵的脚,便急忙回屋去看儿子。
林二狗坐在炕上,腿上还打着夹板,看到女人进来立刻骂道:「出去就不知道回来,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晌午饭都还没吃,你是想饿死老子么?」
384往日的记忆
女人走到儿子身边,见他一切都好,这才放下心来,撩起额前垂下的碎发,淡淡地说:「家里没柴了,我上山砍柴去了。」
「呸!」林二狗闻言心里一惊,啐了一口骂道,「砍柴要这么长时间?你该不会是想偷着跑路吧?我告诉你,休想!你儿子在我手里头,你若是敢跑路,老子就弄死这个小兔崽子。」
坐在炕梢的孩子听到林二狗的威胁,吓得浑身一抖,缩成一团。
女人忙把害怕的孩子搂进怀里,低声安慰道:「崇儿不怕,娘去做饭吃。」
孩子立刻从炕上跳下来道:「娘,我帮你生火。」
林二狗翻了个白眼却并没有阻止,反正在定阳镇,山高路远又都是雪,还有村里人帮忙盯着,这娘俩是没有机会逃走的。
他重新靠着被垛躺下,可心里头却又有些不是滋味。
镇上人都觉得他一个老光棍儿,居然能在山里捡到个漂亮女人,即便是带了个拖油瓶,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但是谁又知道他心里的苦。
这女人天天冷着脸,多余的话一句都不肯说。虽然家务事做得还算勤快麻利,但那又有啥用。
吃他的,喝他的,一天到晚还防贼似的防着他,裤腰带都是打了死结的。
林二狗也不是没想过,若是得不了手,不如把人丢出去算了,他的日子也不富裕,再养着两个闲人,以后怕是连饭都吃不上了。
但好巧不巧,林二狗有一次起来去上茅厕,无意中看到女人带着孩子在灶间烧火做饭,红彤彤的炉火映照着她的脸。
她的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平时冰冷的双眸温柔得几乎能漾出水来,整个脸庞都在放光。
林二狗顿时被那个笑勾了魂儿,他想着,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让女人跟了他,他一定会对她和她的孩子好,兴许再过几年,她给自己生了孩子之后,也会这样好看地冲自己笑。
于是他继续养着女人和孩子,甚至还想着,等腿好了之后,换个更辛苦些但是挣钱多点儿的差事。
但女人的态度却一直像冰,简直比外头的寒风还要刺骨。
女人此时并不知道林二狗在想什么,她坐在灶台前的小板凳上,怀里搂着儿子,看着灶膛内不断跳动的火苗。
火苗映在她黑亮的眸子里,让她的眼中彷佛有一团火焰再燃烧。
孩子乖巧地靠在母亲怀里,怔怔地看着她道:「娘,你眼里有光在闪。」
女人不知不觉噙了满眼的泪,将脸埋在孩子单薄稚嫩的胸前,喃喃道:「娘又看到了希望。」
待到夜深,林二狗在炕头睡得鼾声大作。
女人搂着孩子睡在炕梢,将自己那条也算不得厚的被子尽数盖在孩子身上,掖紧四周的缝隙,生怕透进去寒风。
她自己毫无睡意地躺在炕上,借着墙缝透进来的月光,打量着身旁孩子俊秀的脸庞。
孩子眉眼生得像她,但是脸庞的轮廓却跟他爹一模一样,尤其是下巴,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想到孩子亲爹,女人心里就是一阵绞痛。
当年在京城,宁家女儿就像是一个金字招牌,人人都以能娶到宁家妇而骄傲。
从她及笄开始,上门提亲的媒婆数都数不过来,她却在春宴上一眼相中了那个英气勃发的少年。
年少的欢喜就是那样的简单,在缀满繁华的树下,你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你。
嫁入薛家,为薛郎生儿育女,在他四方征战的时候为他守好后方。
这一切的一切付出和惦念,她都不悔。
恨只恨老天不公,任谁能想到,满门忠烈的薛家,最后竟会落得满门抄斩的惨烈收场。
她的夫君,她的儿子,她的家……
一切的一切,全都毁在了那个还刮着料峭寒风的初春。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把那一切都深深地埋在了心里,一辈子都不想再去触碰,但是没想到,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宁庆敏,就将曾经那或是欢愉或是痛苦的回忆尽数勾了出来。
时至今日,她还能清楚记得大婚那日的一切,薛郎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八抬大轿去宁家接她。
当夜,他凑在她耳边喃喃低语:「你既没有字,我便帮你取一表字做庆敏,以后只有我这样唤你,可好?」
宁庆敏,那是连自家父母都不曾知晓的房中私语,如今却被人拿来到处寻人。
那不成当年薛家还真有人逃过一劫,活下来了不成?
女人想到自己流放前还未被抓到的长子,心裏面又是一阵阵地抽紧。
究竟是不是,只要去一趟就都清楚了。
看着一旁喝过酒睡得人事不省的林二狗,女人终究按捺不住心里的期许。
她从儿子颈间解下一块拇指大小的木牌揣在怀里,悄悄起身下地,裹上林二狗出门穿的狗皮袍子,带上帽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轻手轻脚地出门去了。
夜里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西北风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
女人裹紧围巾,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村头的破庙。
还没等走到门口,陈铭在里头就已经有所警觉。
他今日在人前露财,少不得要地方有人穷疯了铤而走险。
于是听到外面有脚步声,陈铭立刻抽出腰间跨刀,出声道:「如此深夜,不知客从何来?」
女人咬着下唇,犹豫半晌才开口询问:「我听村里人说,你要找宁庆敏?」
陈铭听着声音有些耳熟,心里陡然一惊,吱嘎一声拉开破庙的大门衝出去,还不等说话,就借着门外的月光看清了女人的脸。
陈铭面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却又不得不压着声音喊了句:「夫人——属下找你找得好苦啊!」
一声夫人,叫得女人心里又是一阵激荡,但是心里疑惑还是没有尽去,她对面前之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印象。
陈铭急切地说:「夫人,您认不出小的了么?小的是陈铭啊!」
「陈铭?」女人忙又细看,可不是么,虽然对方蓄了满脸的络腮鬍子,但那眉眼,可不正是当年曾跟在薛郎身边的陈铭么!
385用强
一阵寒风吹过,宁庆敏身子晃动,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子。
陈铭忙道:「夫人,外面风大,咱们入内细谈。」
进入破庙坐了一会儿,宁庆敏才缓过神儿来,她怔怔地看着陈铭,嘴张了几次,却又都重新闭上,有些话她想问却又不敢。
陈铭忙道:「夫人,大少爷平安无事,如今改换身份,住在东海府。少爷一直惦记着家人,派了好几个兄弟沿着边境寻找,已经足足找了半年多,之前传回去的都是不好的消息,好在少爷一直不肯放弃,功夫不负苦心人,才让属下能够找到夫人。」
陈铭说到这里,忽然也迟疑起来,他看着宁庆敏是一个人来的,不知道之前跟着她一起流放的小少爷如今……
得知大儿子也还活在人世,宁庆敏控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捂着脸痛哭起来。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宁庆敏哭了半晌才渐渐平静下来,「崇儿一直跟在我身边,如今得知承儿也好好儿地活着,我这一颗心终于可以踏实地落下来了。就算立时让我死了,我也有脸去见薛郎了。」
「夫人和小少爷都平安无事,实在是太好了,大少爷若是知道,肯定特别高兴。」陈铭闻言激动不已,急切地道,「夫人,那小少爷如今身在何处?属下护送夫人和小少爷离开这里。」
一听这话,宁庆敏瞬间冷静下来,问:「这次到定阳镇的只有你自己?」
「是,按照大少爷的吩咐,属下几个人是分头行动的,毕竟边疆这一片地方太大,一处处地找也很耗费时间,不然也不会让夫人在这苦寒之地吃了这么久的苦。」
「你一个人来,又没有骑马,如何带着我们两个人离开,若是被村里人发现,到时候别说是我们,连你都走不成。
如今最合理的办法,就是你先回去报信,准备充分了在过来接我们走。毕竟我们现在还是流徒的罪人,即便离开这里,也只能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所以必须要准备周全,不能留下隐患,以免牵连到承儿。」
陈铭连连摇头道:「夫人,这怎么行,既然找到您和小少爷,属下怎么可能把你们留在这里,万一出了什么事……」
宁庆敏却十分镇定地分析道:「我之前带着崇儿在雪山上晕倒,被村里一个老光棍所救……」
陈铭一听这话大惊失色,脑子里闪过了许多不好的念头,着急地说:「那属下更要立刻带夫人和小少爷离开了,就算豁出命去……」
宁庆敏摆摆手道:「你听我说完,对方摔断了腿,短时间内对我们不会造成什么危害,反倒是能够庇护我们一阵子,只要你速去速回,就不会有事。」
宁庆敏说罢,掏出怀里的木牌交给陈铭:「这木牌是当年承儿亲手雕给弟弟的,他一定认识。」
「可是……」陈铭看着宁庆敏被吹得粗糙发红的脸颊,再看着她因为寒冷和劳作已经变型的双手,他这个在战场上都没掉过眼泪的汉子,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但他心里明白,宁庆敏是对的。
在这些边陲村镇寻人的半年时间里,他深深地清楚,这里为了防止妇人外逃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甚至跟官府对抗都在所不惜。
更何况,宁庆敏母子没有官凭路引,想要离开这里只能从雪山翻过去。陈铭一个人带着她们娘俩,这是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
她是那么坚韧又那么冷静,并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喜讯冲昏头脑,这才是他们心目中一直敬重有加的将军夫人,即便是在苦难之地的磨难,也无法让她对生活卑微屈服。
陈铭颤抖着双手接过木牌,小心地揣进怀里,又掏出一把匕首和一荷包散碎银两交给宁庆敏,深吸一口气道:「夫人,您一定要保重,属下会儘快带人回来救您的。」
他坚持将宁庆敏送到林二狗家门口,这才不得不咬牙离开。
为今之计,他只有翻雪山过去,直奔东海府找薛壮,让他召集人手回来救人,尽量缩短宁庆敏母子在这里受苦的日子。
宁庆敏独自一人在破庙中又待了许久,似乎在平静自己激动的情绪。
等她在从破庙出来的时候,觉得外面的风雪似乎小了一些。
当然,也许只是她的心情好转的缘故。
她用宽大的围巾裹住脑袋,快步回到林家。
院子还是她离开时的模样,被她用木棍顶住的大门也没有被人动过。
宁庆敏脚步都比之前轻快了几分,带着满心的感激和对新生活的憧憬悄悄走进里屋,不成想迎面飞过来一隻臭鞋正好砸在她的面门上。
宁庆敏只觉得鼻子生疼,一股热流从鼻孔中涌出,顺着人中流入口中,满嘴腥涩的味道。
屋里的油灯被点燃了,林二狗一脸阴沉地坐在炕上,厉声道:「说,大半夜的干啥去了?」
宁庆敏用袖子蹭掉唇边的血,垂眸道:「睡不着出去转了一圈儿。」
「放你娘的屁!」林二狗火冒三丈,「外头风大雪大,有什么可转悠的?我看你是去会哪个野男人了吧?」
宁庆敏眼皮都不抬地说:「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哪里有什么野男人!」
「刚才送你回来的人是谁?」林二狗阴沉着脸,他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刚才分明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我看你是睡糊涂了,村里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哪里来的两个人的脚步声。」宁庆敏努力维持着面上的镇定。
林二狗气得不行却又抓不到什么把柄,有心想要下地出去看看,腿偏生又不给力,只得骂骂咧咧,话也越说越难听。
其实他早就看出来她的衣裳都是完好的,嘴唇被冻得发白,脸上更没有什么情爱过后的痕迹。
但也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心里头有团火烧着,让他想要借题发挥一下。
林二狗坐在炕上,看着女人脱掉皮袄,露出里面补丁摞着补丁的棉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