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换了个姿势,因为我意识到自己这环抱胸前的姿势,实际上是缺乏安全感的一个下意识动作。这一动作,在很多病患走入我的诊疗室之初,都会不自觉地做出来。
黛西走到我的床头坐下,接着,她脱下了那双颜色鲜艳的皮鞋,努力地尝试将挂着那十几斤铁镣的脚往上抬。我连忙上前,帮她完成了这一动作。
黛西很自然地对我做出了一个点头示好的动作,尽管她自知悉我身份后,就一直在我面前竖立起尖锐的锋芒,但她曾经受过的良好教育与所处的正常的社会环境,让她具备文明人应该有的礼节,并不自觉地表现出来。
“这几天挺辛苦的吧?”我拉了一条凳子,在她面前坐下,或者说在我自己的床边坐下,“身体与精神上,都挺大压力的吧?”
“沈医生,不止是压力吧?一个女人本来所拥有的世界,在某个夜晚某个消息到来的时候,瞬间崩塌,最终支离破碎。那种感觉,你是不会明白的。”黛西面无表情,但话语却较之前少了些对我的抗拒。
“其实你没必要为他背负太多的,不值得。”我径直说道。因为我明白在今晚的诊疗过程中,一味回避与遮掩,反而会让对方反感,继而变得不愿意将心声一一吐出来。
“沈医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你一样,具备强大的精神力量。你可以随意地抹杀,肆意地忘却,但大部分人……”黛西一边说一边摇着头,“最起码,我是无法做到的。”
她这句话中,似乎蕴含着某种暗示,但是这暗示,在我,却再次很自然地选择避开,并将话题拉回我们现在应该谈论的主题上面:“邱凌阴暗的一面,你知道吗?”
“我知道。”黛西抬起头望向我,眼神在这一瞬间变得闪亮起来。看来,这也是她今晚专程过来,想要和我说的话题。
“知道多少?包括他私底下是梯田人魔的一切吗?”我声音低沉,语速缓慢,就好像和一个要好的朋友说起她与丈夫的私事。
“我是一个女人,很多东西我没去细究,自然也不想去深挖。不过,我所知道的是,他想成为一个人,一个像你一样的人。沈医生……”黛西的语调急促起来,“沈医生,他想变成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因此,他拥有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私人世界。”
黛西的话让我心底那种被邱凌犀利眼光审视着的感觉再次油然而生,我坐直了一点,脚很无意地朝着房门的方向伸去。我知道,这一动作是我们的祖先还在荒野中奔跑时就养成的习惯——在危险与不适面前很自然地想要离开。是的,我在抗拒着与黛西的这一次诊疗,甚至,我想要离开这个房间。
“沈医生,你能开一扇窗吗?这些天我在市局招待所里面被监视居住的房间很闷。”黛西淡淡地说了句。
我没多想,站起身将旁边的窗帘拉开,并打开了一扇窗。初夏的凉风,从窗外吹拂进来。黛西扬着脸,让那微风将她的发丝吹乱。
“挺舒服的。”黛西轻声说道
“陈黛西小姐,你爱这个世界吗?”
“算爱吧!”黛西应着。
“你不应该承受这一切的,你完全可以选择避开这一切。要知道,邱凌世界里的一切,对于一个普通如你的女人来说,是多么狰狞与可怕。这些,你应该都知道,也不需要我来给你说吧?”我在尝试诱导她的思想,或者应该说我在引导本该是社会常规一员的她的真实思想。
“沈医生,你爱过一个人吗?”黛西又一次岔开了话题。
我愣了一下,接着毫不犹豫地说道:“是的,我很爱我的妻子。我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就结婚了,到现在已经七年了。”
“那她现在还在这个世界上吗?”黛西声音缓慢无力,说出的这句话在我看来,是典型的人在恍惚状态下的胡言乱语。
“陈黛西小姐,你可能有点累了。”我又一次想转换话题。
“沈医生,你的妻子还在人世间吗?”黛西再次追问道。
“我想,我们今天的诊疗到此结束吧!”我站了起来,想中断这次对话。
“沈医生,你妻子是不是已经死了?”黛西在我身后第三次大声说道。
我感觉自己的喉头开始发干,压抑的空间让我想要怒吼。我转过身望向窗外,想要大口吸进微凉的空气。但,似乎远远不够。
我朝着房间的门走去,边走边说道:“陈黛西小姐,我不知道你今晚找我到底想说些什么,你的状态很不好,不适合进行心理咨询。”
“沈医生,邱凌在郊区还有一套房,是用他妈妈的名字买的。”黛西在我身后说出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拉开门,门口站着的是乐瑾瑜与李昊、赵珂。
我大声说道:“她很抗拒与我沟通,我们的谈话一度陷入……”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赵珂与乐瑾瑜的脸色变了。而李昊更是一把推开我,朝我身后的房间冲去。
我不明就里,但意识到身后的黛西正在做一件让人出乎意料的事情。
我转过身,只见陈黛西站到了之前我拉到床边的凳子上,并朝那扇被我打开的窗跃起。
李昊那魁梧的身体从我床上踩过,大手朝前一挥,但并没有抓住黛西。
她消失在那扇敞开的窗户外,漆黑的天幕中,有着铁镣铐“哗啦啦”的声响。
我面前的赵珂说了句:“李昊,完了。”话音一落,她便与另外两个刑警朝着我家门外冲去。而还在我房间里的李昊大半个身子都伸出那扇窗户,紧接着缩回来朝着门口跑过来,继而追着赵珂她们,朝楼下跑去。他一边跑着一边大声对着赵珂她们三个喊道:“挂住了,陈黛西没摔到楼下。”
20
不幸中的万幸,黛西被我们楼下那一棵茂盛的歪脖子树给挂住了。之前小区里面有人认为那棵树长得比较另类,要求管理处锯掉它长歪的那一截,目前看来,管理处的坚持,在关键时刻还救了一条人命。
黛西被紧接着开进来的120急救车带走了,李昊他们也开着警车尾随而去。临走前,李昊板着脸对我很不客气地说了句:“差点被你害死。”
我没有反驳。事实上,犯罪嫌疑人如果真的在这种情况下有个三长两短,李昊与今晚出这次外勤的刑警们,要背的处分都不会小,甚至汪局也可能被记过降职。
赵珂在李昊身后对我低声说了几句:“沈非,我刚才看了下,黛西只是多处骨折。”说到这里,她又看了一眼那台120急救车,“肚子里的孩子恐怕已经没了,但我还不能肯定。李昊的脾气你也知道,他和你不是外人,所以才对你大声嚷嚷,别见外。”
我点了点头,在楼下目送他们的车跟着急救车远去。
“乐瑾瑜,小区对面就有个商务酒店,你去前台报我们观察者事务所的名字可以直接入住,我们和他们有协议的,之后账单会给到我们事务所。”我扭头对站在我身后的乐瑾瑜说道,“我想一个人静一下。”
陈教授可能察觉到我情绪有些波动,连忙说道:“我送瑾瑜过去就是了,你上楼吧。”
乐瑾瑜却没有动弹,她拦在我身前,歪着头盯着我的眼睛。
彼此都是心理咨询师,明白躲避别人的直视,实际上是心虚的一种体现。但我不明白自己在乐瑾瑜面前到底心虚什么……
我避开了她直视的目光,绕过了她的身体,朝着电梯间走去。身后,我听到陈教授对乐瑾瑜再次说道:“瑾瑜,你答应过我的。”
我加快了步子,电梯还在5楼,可是我不愿意继续站在乐瑾瑜能够看到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