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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多,你觉得我是不是该去做个头发,西边的白胡子店听说手艺不错?”,她对着“镜子”捋了捋自己精心打理过的卷发,它们抹了看起来充满光泽度的润油,喷了能长久维持住卷度的定型药剂,它们看起来非常旺盛而富有生命力,唯有发尾失去养分的分岔,诉说着岁月悄无声息的逝去。

“夫人,您无需做任何修饰已经漂亮的让人睁不开眼了……有个词怎么说,简直光彩夺目。”厨房里传出送货商的声音。

“哦,哦呵呵呵呵呵,你的话真叫人开心查多,你的嘴巴抹了蜜吗?”

送货商掀开白色帘布出来,继续往里搬运下一桶,夫人的视线一直追随他。

“当然,夫人,生活的幸运多了人当然会开心,而且焕发光彩,看我现在是不是时常挂着笑容,只有那些倒霉蛋才会被生活里的不幸夺去笑脸……哦,我们真该为美好的生活干一杯。”,送货商语气轻快。

“哦?你又找到什么新门路,看起来上次的鱼罐头进展的十分顺利。”

“不,不,夫人,那事儿我已经放弃啦。”,提着木桶的送货商冲她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一边说着,一边往厨房挪去,“明日起我就要给白硫家供给蔬菜,希望这些贵族老爷们没那么挑剔,要不然对我这靠卖些蔬菜讨生活的小民来说就是大事啦,不过他们给的利润足够高,又十分稳定,是件不可多得的好事……”

他的身影没入白帘后面。

夫人红润的脸上漾起微笑,“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

开了十六年旅店的嘉拉夫人今年43岁,在她近20年的人生都是孤生一人,她的生命里也是有人填补过丈夫这个空缺的,那个成为她丈夫的男人与她结婚不久就欠了一屁股债,她们的婚姻生活称不上美好,不断的威胁还有无时无刻的追债,直到一年后,也许那男人再也撑不住啦,他失去踪影,再没了一点消息,比起死亡,嘉拉夫人更愿意相信她的丈夫是逃跑了。

后来,她便依靠这家小旅馆独自生活了十六年,不是没有人追求,尽是些秃头油面的家伙,叫她半点心思也无。

在某个美妙的深夜,在她吹熄灯火正要关店打烊的时候,一张脸出现在将要合上的门缝外,嘉拉夫人提起油灯照着深夜的来客,那年轻人有着一双发亮的蓝眼睛,在灯火下的脸沾着灰尘也不能掩盖令人着迷的独特气质,夫人说不明白是哪种气质,不过她很确定,跟她看过的来来往往的各种人都不同,他还穿着一身看起来颇为考究的衣服,尽管嘉拉夫人甚少有此善心,但这个晚上,她还是心情微妙的留下了这名身无分文的年轻人。

一阵下楼梯的声音拉回了夫人飘远的思绪,夫人的眸子转了转。

楼梯下来一名身材颀长,打扮体面的年轻男人,夫人辨别了好久,才从男人背影认出原来是那位抛下一枚金币的客人。

男人提着行李消失在旅馆敞开的门外。

“9天……”,夫人收回视线,拿起手边的笔开始在纸上计算那枚金币还剩多少结余。

送货商走后不久,她年轻的伙计回来了,夫人正在厨房查看今天送来的蔬菜,又黑又壮的萨尔厨师在准备要用的食材。

土豆,菠菜,西红柿……她拣出几个发了芽的土豆和黄了叶子的菠菜放在桌上,好让厨师优先消耗它们。

白帘布被掀开,外出回来的年轻伙计提着一袋子香辛料走进来。

“萨尔先生,我只买到一部分,有些缺货了。”,他将那袋香料放在桌子上。

厨师打开香料袋子看了看。

“谢谢你,结,足够了。”,然后便继续自己手上工作。

结走过夫人身边正要出去,夫人叫住他。

“亲爱的,去把楼上最里面那间房打扫出来。”,有人在场,夫人保持理性的姿态。

“里面那间……我记得有人在住啊。”,结皱起眉。

“那个客人,我想应该是走了,我看他提着行李走了。”,夫人兀自说着,“说起来真奇怪,他今天换了身衣服我差点没认出来,派头十足的,像个出身良好的富人家的孩子……结?阿结?你在听吗?”

年轻人回过神来。

他形状漂亮而丰润的嘴唇张了张,“好的,我会去打扫。”

夫人望着他掀开布帘走出去的背影。

10

院子里回荡着一声声惨叫。

路过的下人们埋着头快步掠过这可怜的女孩身边,谁也不敢稍作停留,怕慢了脚步祸就挨到自己身上。

赵管家抽麻了手,他搓搓手掌,待恢复些力气,老树干似的指头朝地上女孩一指。

“府里好吃好喝养着你们这帮下贱东西,如今连主子东西都敢偷了!”

女孩缩着身体,哭的一抽抽的,“不是,不是我偷的……赵管家您饶了我吧……”

“好,好啊,嘴巴硬!”,赵管家说着,叉着腰再次挥起鞭子,带风的皮鞭抽上女孩的背,女孩惨叫一声,红色的痕迹立马浮在灰扑扑的衣服上。

府里近来一直丢失财物,夫人说是这丫头手脚不干净,那就肯定是。赵管家虽然不清楚她偷了什么,何时偷的,但夫人既然吩咐下来,他少些话只管做就肯定不会出错。

他连挥几鞭,看女孩背上多出来一道道红痕,心里摸不定主意。这夫人毕竟没说要把人打死,可也没说要打到何种程度……

正踌躇着,院门小跑进来一个侍从,他径直跑到管家身边,小声的耳语几句。赵管家听完神色微动,鞭子一扔,也没看女孩,立即跟着侍从一同出了门。

不一会儿,门口领进来两人。

沿着主道进来的是一名老者和一名年轻人。老者看不见长相,穿着件衣摆绣有白鸽的织锦长袍,头上宽大的兜帽遮住大半脸,下巴垂挂的白胡子随着走动荡来荡去。

跟在他后面的年轻人看着二十来岁,穿着一件朴素的套头上衣和同色系的宽松裤子,衣服款式简单,用的却是品质较好的细亚麻,一套灰白色搭配,腰间以一条深色棉绳固定裤子。

他一边提着箱子,一边挎着药箱,长得倒不错,就是眼睛似乎有些问题,用一个眼罩遮挡。

奴仆们纷纷让开道路,低下头不敢多看。

“两位请随我在前厅稍等片刻,老爷正在书房处理事务。”,赵管家偏头说着,伸出手向前方的石灰色建筑示意。

“不急。”,老者微微点头。

半路,那女仆仍伏在路上犹自哭着,嘤嘤的哭声吸引了两人注意。

“那是……”,老者循声看去。

赵管家颇感尴尬,恼火这女孩太不识眼色。几步过去,一脚揣在女孩身上,对着路边站立的护卫吩咐,“把她带下去!要哭,就让她哭个够。”,一顿完,回头歉意的朝老者微笑,“手脚不干净的下人,打了一通就哭哭啼啼,真是扰了客人心情。”

护卫架起哭泣的女孩正要走,女孩还在求着饶。

“我看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饶她一回吧。”,老者意外的开口求情。

赵管家眼珠转了转,同意了下来。反正是府里的人,跑不了。

“普一先生不仅医术闻名,心地也是这般善良。”,他恭维道,领着二人进了前院大厅。

这两人正是乔装打扮后的将厌和琼。

将厌跟在琼身后,琼安然的端坐在一把宽大的铁椅子,管家吩咐下人端来酒水点心招待,然后便欠了欠身,消失在大厅的玄关处通报白硫家主去了。

大厅留着两名下人等候吩咐,门外直通大门的主干道一路有护卫把守。

琼拿起盘子盛放的坚果放进胡子遮掩的嘴里。将厌听到咔嚓咔嚓的咀嚼声。

“你刚刚救那女人干嘛?”,他放低声音,用手戳了戳前方人的背。

“有用……”,男人没回头,从那兜帽底下传出维持着老人的声音。门口的两个奴仆低着头。

将厌还想再问。这时,玄关走出来一名高大健壮的中年男子,男子年过四旬,一头浓密的黑色卷发,宽脸,方下巴,高高的鼻子下面蓄着两撇黑色胡须。

他身穿暗绿色的贵族长袍,束身的皮革腰带镶有闪亮碎钻。

“大人。”,琼立即起身,稍稍弯腰行礼。

“老先生不必客气。”

家主坐到主座,摆了摆手,示意老者就坐。

“圣城距离这里路途遥远,先生这趟可还顺利?”,白硫重宸问道。

“不瞒您说,这一路把我这把老骨头都要颠散了,还是在城里住下歇了几天才好上许多。”

“辛苦老先生了,叫我实在过意不去,先生尽管在我府中多留几日,好好修养。”

“那就谢谢大人了。不知您家公子究竟病到何种程度?”,琼直接问道。

白硫重宸叹了口气,一脸愁苦。

“唉,我请来先生前还是反应迟钝,嗜睡了些,如今已经到了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的地步。”

“行动还自如?”

“这可怎么说……走路,行动,均需要有人指引,要不然就像个……像个人偶娃娃,对我们的话语也丝毫没有反应,坐在椅子一整晚,第二天一看腿都僵直了,姿势还是一点没变。”

琼露出思索的表情,“大人,我虽然对这病症多有研究,可这病古怪万分,当下也只能做到减缓症状……还做不到治愈,望大人理解。”

“先生尽力就好。”

“大人带我去看看令公子吧。”

“好,先生随我来。”

白硫重宸站起身,琼随之起身。三人走进玄关。

越过玄关是一条廊道,几人走在廊内。

“公子近来吃些什么?”

“本来照常喂,但现在他连咀嚼都不会了,所以没办法,近来都是吃些掺着碾碎的谷物的粥,肉汤这类流食……”

……

将厌跟在两人身后,看着前方男人从容不迫的姿态,他不禁怀疑起他是否真的会治病。

绑了本该来到白硫家的药师,自己伪装前来,不论他的理由,一般人也不会有此等胆量,这座守卫森严的贵族府邸,足以吓退任何心怀不轨之徒。

他看向廊外,雕镂着精细图案的石柱和随处可见的绿色植被,不远处的石板道路,走过一个拎着篮子的仆人。

入眼的建筑均是平层结构,石造的灰白建筑,因为年代久远墙壁泛着些许黄,不好排水的平底屋顶爬着一层厚厚的青苔。

这座府邸应该有些年头了。

乌石城地界偏僻,周围资源较少,贸易往来自然不算发达,白硫氏在各大贵族里面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姓,但即便如此,比起各种富庶家族,贵族与普通人区分开的绝对一点就是手里握有兵力和土地。

越往圣城的中心地带靠拢,越是权贵云集,那里才是欲望和野心的舞台,随之相对的还有随处可见的机遇,因为捡到一块材质上等的手帕,而得到一大袋足以挥霍一辈子的金子——这种事,也常有发生。

将厌收回望向远处的视线,默默环视四周。长廊边驻守着一排士兵。

他轻轻嗅着气。

有股奇怪的味道。

不香不臭,若有似无,始终环绕鼻尖,像是无处不在。

前方交谈的两人停住话头,白硫重宸转过脸。

“呀,差点忘了后面这位小兄弟,这位是您的?”

这位一直默默跟在后方的青年神态无拘谨之意,衣着虽简便,但料子尚好,他猜想不是随身侍从。

“我的弟子。我无儿无女,怕老无所依,还是要有个孩子作伴才好。”,老者摸了摸胡须。

“好啊好啊,青年才俊。”,白硫重宸客气的夸奖。

“您府上是点着什么吗?有股味道。”,将厌趁此时机问出疑惑。

唐突的问话也没惹得家主不快,白硫重宸笑道,“味道?我倒是没有闻见,府里西边有片花田,可能是那里飘来的味吧。”

“花田……”

将厌喃喃,再次轻轻嗅了两下。

“两位,随我转过前面的弯就到了。”

顺着廊道右拐,行走一段路穿过拱门便来到一片开阔的院子。将厌心里剩的那点疑惑也被暂时抛在脑后。

院里挨着四座石灰色的房屋,泛黄的墙壁爬着青苔,屋檐边垂下长长的藤蔓。

几人踏上主屋的台阶,门口的侍从推开两扇半镂空的橡木门。

即使白天,房里也燃着油灯,三人走进房里,在房间中央的床上看见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那身影静静躺着,似乎没被忽然的闯入者打扰,一动未动。

将厌跟随琼走近几步,看清床上的是个年轻男子,面若白纸,一对眼睛睁大着布满血丝,两个无光的黑眼珠直愣愣的盯着天花板,煽动的火光倒映在眼珠里,像两个玻璃珠子。

“现在睡觉也需要人在一旁守着,不然就会像现在一直睁着眼睛……”

白硫重宸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将厌让开位置,让男人上前,把床上人的眼睛合上。

琼执起男子手臂,用拇指沿着男子手腕一直摸到肘弯内侧,然后撑开男子眼皮,头也没抬的说,“请把灯拿来。”

将厌拿来床头的油灯。琼接过灯,照着男子面容,又打开男子闭上的嘴巴,依次检查牙齿,舌头,口腔。

“大人,令公子脉搏散乱,时快时慢,说明内在长久处于失调状态,舌苔呈绛紫色,眼球对光线没有任何反应,这是体液循环受阻,导致了严重淤积……”,检查完毕,他直起身,对着白硫重宸说。

将厌的手指轻微的弹动了两下,没人注意到这个小动作。

开始他奇怪男人要怎么来治病,现在倒是明白了,不过这番半真半假的囫囵话还真把门外汉给唬住了。

“那要怎么做才好?”,白硫重宸急忙问。

“先等等,大人,劳烦您再带我去看您第一个儿子。”

“请随我来。”

三人出了屋子,由庭院东边的树丛拐上一条小道,小道杂草丛生,不见有人,越走越偏。

四周无人修剪打理的植物长到了小腿高度,树木歪斜扭曲着伸出长长的枝干。

将厌心里纳闷,偌大的府邸,怎么也不至于让自己儿子住在如此荒僻地段。

几人走了一段路,停在一座孤零零的房屋前。屋前不见守卫和仆从。

“两位自己进去看吧……”,白硫重宸停在门口的台阶下,不再向前。

将厌注意到这位家主神色实在颇为奇怪,他上前推开门,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屋里似乎许久没通过风,混杂着臭味的空气浑浊的令人恶心。

踏进屋里,房间更是十分简陋,发霉的墙壁,低矮的石床,角落有张积着灰尘的缺脚木桌。屋里所有的设施便只有这些,而在靠着最里面墙壁的床上,一个人形身影隆起在红色毛毯下面。

那个人从头到脚掩在毛毯底下,将厌不说话的走过去,一把掀开毯子,闷在里面的恶臭像是终于找到出口泄洪似的爆发开来。

“我……”,跟在后面的琼没忍住的干呕了一声,但很快,他就憋了回去。

这个人,已经开始腐烂了——

将厌垂着眼,用手指捂住鼻子。

但说到底,他还没有死亡——

依稀可以辨认出男子原本应该是英俊的,有着棕红的头发和一对深蓝的眼睛,不过,这对原本该是深邃的眼珠此刻深深凹陷在眼眶的阴影里,他更像一个皮贴骨的骷髅架子,圆溜的头骨卷曲着几根红棕毛发,两边耸起的颧骨撑着一层皱巴巴的皮肤。

他枯黑的嘴张成一个o形的黑洞,似乎要拼命张大才能让空气进入身体,因为这个脸部动作,他的脸像被拉得很长的鬼影,怎么看都没有人的模样。

没有几个女仆有胆量伺候这位病重的少爷,证据就是——此人身下的被褥以被排泄物弄得污秽不堪。

将人丢在这间废弃屋子,抱的就是等他自行断气的目的。

将厌转过头看向门外的白硫家主,男人背身立在台阶下,暗绿色的外袍爬着一层阴影。

“这人还没死。”,他收回视线,让开身,示意身后的琼可以上前表演了。

“……病到后期,病人全身肌肉会逐渐萎缩退化,变得再也无法行动,只能躺在床上等死。这人已经没救了。”

琼走近看了一眼便转开视线,他的声音有些异样,似乎也无意对这具半人半鬼的躯体进行任何触碰。将厌有些好笑的猜测房里这幕应该是给他恶心坏了。

两人前后出了房间。

白硫重宸走过来,“先生费心。不知我两个儿子情况如何?”

老者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无能为力。您家另一位公子我可以试试。”

听了这话,白硫重宸神色并无太大变化。一行人走在返回的路上。

“有劳先生,这孩子病了之后情况越发严重,后来已经到了浑身恶臭的地步,实在没办法才将他安置这里……”

“理解理解……”

刚刚那种恶心的场面大抵还在他心里盘踞着,将厌察觉到男人的心不在焉。

“不过有件事一直让我愁心许久,我想先生或许知悉,以您对此病的了解,不知怎么我家两个儿子接连染上?”,白硫重宸忽然问。

“大人见笑,我钻研至今,见过的病人不计其数,此病古怪无比,暂没有发现任何规律共通。”,琼顿了一下,话锋一转,“但若您想问是否传染,大人尽管放心。”

“啊,哈哈,那真是十分古怪了。”

为这个回答明显松了口气,白硫重宸的声音轻松几分。

他继续问,“接下来不知先生打算如何治疗?”

“请大人给我几天准备草药。”

“好,好,这自然是应当的。”

二人就此在白硫府歇息下来。本来安排两人住到东边的客房,不知琼打的什么心思,借着方便治病的由头,硬是在那位生病公子的院里住下。

这处宅院结构是两侧偏房夹着主屋,将厌和琼住在一侧相邻的房里。

送走白硫重宸后,琼随着将厌进屋,然后便立即锁紧门,取下脸上胡子,推开后墙的窗大吐起来。

将厌注意到他兜帽底下的侧脸无一丝血色。

“憋了一路吗,你忍耐力真好。”,他坐到椅子上,拿起桌上红彤彤的苹果啃了一口。

正在呕吐的人无暇顾及他的风凉话,吐了好一会儿,直到胃里再没有东西可吐,才直起腰,虚脱的坐到一边的椅子。

“看到那种……你都不觉得恶心的吗?”

男人那种受不了的表情让将厌无法理解,他咬了口苹果说,“死人经常能见到。”

“死人?死人遍地都是!但那家伙还在喘着气,左胸到手臂却已经完全腐烂了!”,琼瞪大眼睛挥舞着双手,用夸张的肢体动作表达自己的心情,“我他妈还看到了蛆,哦老天!”

他忽然停住,用一种相当迷惑且不敢置信的神情看向将厌,“你觉得那会是人类?”

将厌没理会他这个问题,牙齿咀嚼着果肉,汁水在嘴里四溅。

“你之前有见过这种病吗?”,他感受着口腔的酸甜问。

“听过,但我不知道会这么的,呃……”,琼说着,淡色的唇抖动了一下似乎又要吐。

“呵呵,你应该见见更厉害的……例如头掉了还能走的尸体,它们把死人头放在自己脖子上,就成了它自己的。”,将厌呵呵笑着,让话语更一步恶心。

“哈,我其实,不太喜欢别人跟我开玩笑。”,琼讪讪的扯了下嘴角。

看样子男人完全不知道怪物的存在。他没继续这个话题,换个问题问,“之后呢?你要熬个什么……魔药?放两根不知道哪里扯来的青草叶子煮一锅成分不明的冒泡的绿色浓汤,一碗喝下去就能起死回生?”

一段颇为饶舌的言语。琼挑起眉,这小子在跟他斗嘴吗?他想。

“亲爱的,张嘴让我看看,你嘴巴里是不是有两颗毒牙,专门对着身边的人喷射毒液。”,对面的人没反应,还在嚼着那该死的苹果,他现在看见任何人把任何一样东西送进嘴里都想吐。

他咽下喉管的反流,坐直身,面对着将厌,“相信我,白硫重宸是个贵族,贵族穿华丽的长袍,佩戴昂贵的珠宝,我知道他们那身漂亮装饰底下是什么,就像我知道怎么和他们打交道。”

“听起来你经验丰富。”,将厌啃苹果的间隙抬眼看他。

“……我之前给贵族当过一段时间的私人教师。”,因为呕吐再加上长时间说话的关系,嗓音变得有些沙哑。

将厌放下咬了一半的苹果,红红的苹果留着一个齿痕,他的眼里清晰的写着几个字“不相信”。

“你的表情十分无礼。”,琼皱起眉毛提醒。

“对不起。你教什么?”

“很多。例如土地管理,仆从奴隶,商贸账务等等,总之就是如何运作家族事务。”

“哇哦,你还会这个,你专门学过吗?”

琼选择性无视了对方话里的轻浮,他把身体靠回椅背,长腿伸展开,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然后说,“因为我之前任职过一家新晋贵族的管家。”

将厌沉默了几秒,“据我所知,贵族家庭的管家都是传承制的吧?”

“大部分是这样。但那家退休的老管家和我有些深厚的情分,他膝下无人,便举荐了我。”,琼向他微笑了一下。

多么微妙的笑容啊。将厌想,男人同他说这些干嘛?他倒不是怀疑真假,因为这种闲话根本没必要扯谎。

是他先问,男人回答。可他本没有向他说明的必要,总而言之,他认为——男人不会白白废话。

“那后来干嘛走了,做贵族的管家,油水能捞不少吧?”,他揣测着开口。

那种微妙的笑容始终停留在男人脸上,“是啊,后面有更大的“油水”来了啊。”

代表着谈话结束——琼拿起桌上的胡子重新戴上,从椅子起身去开门。

看着离开在门口的身影,将厌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疑心病。

他起身走到门口,探头往外看,渐暗的日光下,那道身影刚好进了旁边的屋。想起来,还没有问他为什么非要住这里。

身体感到疲惫。

这会儿约莫傍晚,越过廊道边檐,看不见太阳却依旧存在微弱光线的天空,没有晚霞,也没有一丝云彩,一整片发暗的蓝色天幕沉甸甸的压下来。

他把门带上锁好,决定先休息再说。

这间他暂时的休憩地大约20多平,陈设齐全,统一的石灰石墙壁和地板,房间东西两角矗立两根连接天花板的希腊式圆柱,柱身雕刻精美的浮雕。

一张能躺两人的矮床靠在最里面的墙壁,床头左上方固定着一个单层木制架子,对角有个半人高的神像雕塑,而在琼刚刚吐过的窗户旁,摆放着一盆长势不错的天堂鸟。

将厌过去关上窗,这窗开在后墙,可他还是把窗帘也给拉上了。

做完这些,他再次确认房门紧锁,然后便把角落的行李箱放到床上,打开——

妥帖安置在箱中的人看起来没有一点变化,柔软而纤细的睫毛,好像悲悯似的低垂的目光,摊开在身后的黑发犹如拥有生命般乌黑发亮。

他帮他理顺头发,擦净脸颊,便拥着他一同躺进被子。

白色的窗帘隐隐透进外面的光……光线很快的消失了。

屋里一片黑暗。

……深夜,同样沉没在黑暗的白硫府,弥漫着一丝不安定的气息。

出门的时候,旁边的屋还亮着灯。将厌驻足了几秒,转身踏上出院的小道。

目标模糊,道路充斥迷雾,他觉得自己正在探索这条充满未知和迷茫的路,就像现在,睡了一觉,他便立即开始行动,时间不等人,更别说他全无准备,不清楚这座府邸的情况,也不确定怪物究竟会被放在哪里……

想来想去,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牢房。

可白硫家的牢房在哪儿?

他沿着这条路往外走,漫无目的……

路边摆放着用来照明的金属火盆,火光在他苍白的脸上跳舞。

他渐渐慢下脚步。为什么不去问问男人?不管他的理由真假,既然有备而来,总不至于跟他一样毫无准备。

就在这么决定后,他抬起陷在沉思的眼,打算原路返回,忽然注意到不远处有间很小的房屋,隐在黑暗里,让他停下脚步的是,这么小一间房子,周围却包围着层层士兵。

奇怪。

他犹豫着,犹豫着……还是提步踏上那条分岔出来的小径,缓缓的靠近,越来越近……不知虫蛇还是风,路边的树丛一阵窸窣声响,他偏过头看——

一只苍白的手从黑暗里朝他抓来。

看守的士兵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空荡的树丛小径在夜晚的光线下幽暗而死寂。

“我是该夸你一句活力四射吗……”

男人脸色黑得可怕,话语从牙缝里挤出来,他握紧了交叉在胸前的手臂的拳头。将厌毫不怀疑,如果不是交叉在胸前拼命控制,那对拳头现在已经挥上他的脸颊了。

——可他不觉得这值得琼如此大动肝火。

他偏过头,透过交叉的枝叶间隙,看到小屋周围的士兵朝这个方向看过来。

“我什么也没做。”,他头也不回的说。

“哦,什么也没做。”,那双绿色的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将厌觉得那目光快把自己射穿无数个洞了,“你只是走过去,或许还想让门口那几个傻帽放你进去。”

他将眼神转向他,做了个我没准备那么做的口型,男人额角跳动了一下,怒火更盛,正要发作,将厌伸出手指了指树丛外的小屋——

两个士兵正缓缓向这里走来,无论琼此刻有多想破口大骂,这时候也不得不拉着罪魁祸首赶紧跑路。

转移到另一边的主道上。

“听着,你如果仍像今晚这样行动,明天白硫重宸就会对我进行质问,别忘了,你是我带过来的弟子。”,他的语气仍蕴含怒意,不过明显比刚才消退不少。

将厌和他并排走着,问他,“那是哪里?”,男人没有立即回答,他又问了一遍,“那个很小的屋子。”

空气沉默了几秒。

“那间屋子是白硫家的私人圣堂。”

“圣堂?要那么多人把守。”,他诧异。

“也许这家人格外虔诚呢——”,琼说着,想起自己没发完的火,“嘿,别转移话题!你不能再这样鲁莽了,我们必须一起行动。”

这次男人的话,将厌心里挺赞同。他偏头问他,“你知道牢房在哪吗?我要去牢房——”,他顿了几秒,那玩意儿该称作人吗?早就死去的……人?准确说,他去牢房其实是为了确认怪物存在,然后等待男人到来,不过这些他不准备全然坦白。他动了动嘴唇,说完接下来的话,“找个东西。”

琼把脸转向他,他那对深邃的绿眼睛在火光下颜色变淡了,接近于茶色,闪烁着像猫一样的细微光泽。

“你早该告诉我,你那些没必要的防备心让我头大。”,他继续说,“但今晚你就好好睡一觉吧,万一有人看见了你,今晚不能再冒险。”

“没有,我一路到这里都没有——”,将厌不以为然,他很确定没人看见自己,但说到一半他就意识到不对劲儿的停住了,“你怎么在这?”

他盯着男人,眼底冒出冷气。在那视线下琼挠了挠一头凌乱的头发。

“我刚好看见你鬼鬼祟祟,实在不能放心。”

“你在跟踪我。”,他下了判断。

“嘿,话别说那么难听。”

他转过脸,不再看他,脚下步伐快了些,“你跟踪我,是因为你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你。”

“哈,我们要脱衣服说话是吗?脱得一干二净,连裤裆几根毛都数得清。”,琼保持着跟他一致的步伐。

“我对你有几根毛不感兴趣。”

“好好,是我错了,我们应该坦诚。事实上我对你十分坦诚,我从没有跟你撒过谎,但你显而易见不那么认为……”

将厌突然停下。

“你有没有听到哭声?”,他巡视远处的黑暗。

随着这话,琼霎时收了声,也竖起耳朵听。

寂静的夜里,女人细小而压抑的啜泣声忽隐忽现。

他伸出手,指了一下右前方的黑暗。

——从那方向传来。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抬脚走去。

那是处低矮的长形建筑,一间间外表看起来同样的房紧挨一起,有些房间门口的廊道底下堆叠着杂物,在院里透过来的灯火下看,一团灰影,可能是些箱子盆之类的东西。

廊道前面的院子四十几平,中间有口水井,水井十米外立着几个晾衣杆,上面挂有摆动的床单。

这里是仆人居住的杂役间。

从石像的遮挡下向院里看,橙红火光内,一个身影伏在井边哭泣。身影有着一头齐肩的黄色卷发,背对他们,穿的还是和白天相似的灰扑扑的仆人服侍。

将厌认出是白日受罚的女仆。

“哦,到你表现的时候了。”

有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臂,他稍稍偏头,琼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他。

“拿着,去给她。”

是个药瓶,药味隔着瓶塞传出来。

“你自己怎么不去。”,握着手里冰凉的瓷瓶,将厌挑高了眉。他当然明白男人是想从这女人嘴里套点有用的,可不想就这么听从了他的话。

“我这身打扮,不合适,而且你长着张容易让女人开口的脸,快去吧。”

琼又向后抓了下头发,露出宽阔洁净的额头,他的语气依然平静,但这些天的相处,将厌发现这个动作意味着男人的焦躁。他在焦躁什么?他想。

不过,不管男人怎么想,他同样认为有必要跟这个女人接触,有些信息,恐怕只有长时间生活在这府里的人才会知道。

所以,他没再说什么,转过身向着院里走去。

芙拉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背后的鞭痕还没来得及处理,胃里更是空空如也,夫人让她在房里站到了现在,以折磨她取乐,苦熬着,一步步到如今,她不知道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她用手背抹干净眼泪,眼泪紧接着涌出来,怎么都抹不干净,她便干脆抱着头放声大哭。

“大半夜哭会吓死人的。”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芙拉僵住身体,她急忙抹了下眼泪抬头看,是个年轻男人,有着薄薄的嘴唇,锋利的眉眼,站在光亮里,高高的俯视着她。

她愣了一下,怀里扔进来一个东西,她低头一看,是个白色小瓶子。

“拿着吧,这玩意儿对皮肉伤有用。”,男子朝她微微抬了下下巴,示意她怀里的瓶子。

她瞪着噙着眼泪的眼睛,小心打量男人。

“你是白天来的客人……”

“对。”,将厌点头。

女孩半长不短的头发毛躁的披在肩头,没有像白天扎紧脑后。

芙拉用衣袖擦干净眼睛。

“白天真是谢谢两位了。”,她垂着眼小声说。

将厌蹲下身,以一个好说话的姿势面对女孩,“你偷了什么东西挨的罚?”

“不是的,我没有偷东西!”,女孩一下子激动起来,她抬起头,眼底残留的泪光闪烁。

“没偷就说明白啊,干嘛要挨一顿打。”

芙拉再度把头低了下去,长久没有说话。将厌耐心等待。

“没用的,是夫人在拿我撒气……”,过了会儿,从那低垂的头底下发出声音。

哦,得罪了主子的仆人,和判死刑没差别。他注意到女孩攥紧在膝盖的手。

“日子看起来不好过啊。”,他说。

“我们这些下人有什么好不好过,都是混口饭吃。”,芙拉语气显得低落,她往后拢了一下垂在脸颊边的头发。

“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帮你。”

女孩抬头看他。——没有人能帮我。

她捏紧了膝盖的拳头。

“事要讲出来才知道啊。”,蹲的实在腿麻,将厌一屁股坐到水井边,一条长腿悠闲地伸直,他斜着眼看着犹自挣扎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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