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预感成真,季云芊静立片刻后,不怒反笑。
肖冲率先跪地,紧接着其余众兵也齐刷刷跪地。
季云芊摆手让他们起身,“行勉,你暂代我职,指挥他们继续训练。”
肖冲垂首,震声应是。
季云芊朝着魏宅快速纵马狂奔。
魏言骗了她。
魏言竟然骗了她。
他知道她出征心切,便变着法子拖,不惜留在魏宅之中、不惜将屯兵都调到她平日活动的校场附近,好伪装大军仍在的假象,还将她手下的军士一并瞒了去。
b起不能出征的难受,被魏言这一手瞒天过海所欺骗更令她心中五味杂陈。
就算是为了她,若没有经过她的同意,他做这一切便绝不可为她所接受。尤其是这一切布局都建立在他知道她向来全心全意地信任他,并且加之利用的基础上。
数年朝夕积累起来的信任,只需要一次引爆,便能崩塌。
她本以为他们会做一世无忧夫妻,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埋下的引子,将事情导向这个结果?
“魏言!”
今日一早便心绪不宁的魏言放下手中茶盏,一声微叹。
该来的还是来了。他早已做好犯下这一切的心理准备,可季云芊此刻怒意与哀伤交织的呼唤,用的是久违的全名,仍然令他感到喉头一阵梗涩。
“昭娘。我愿意为此承担一切,只要你不去容州。”
他的声音嘶哑,季云芊却没有分毫怜惜之意,浑圆的眸凛锐地瞪着他的眼睛:“你分明也知晓其中利弊,为何偏要在此事对我横加阻挠?”
“我答应过你,万事都由着你的意。”魏言微顿,似乎为自己的食言感到羞愧,但他最终仍是开口,“可那是建立在我能掌控的基础上。”
“我能掌控军队,能控制朝堂,但我也只是凡人,不能控制河水涨落。泯水每年洪灾伤亡数万人,我怎能让你舍身去冒这个险?”
“我的命与齐甫张焕的命没甚区别,他们能舍,我为何不能?”
“你不能。”魏言斩钉截铁的反驳让季云芊愣在当场,“我不许。”
“若他二人知道,该何等寒心。”
“你入伍时,不曾听闻过我的名声吗?”
季云芊又是一噎。她自然是知道的,魏言的队伍在许多年前就以擅打绝境翻身之仗与严苛到残酷的铁纪被人以鬼字冠名。
但她还是摇了摇头:“魏言,你没有说真话。你告诉我,不让我去泯水,到底是为何?”
房中一片寂静,两人陷入数息的僵持。
这在他们互定终身后还是起来。
总的来说,结果b预想的好太多。
“其实你不应来的。留在魏言大营,他会许你荣华富贵。”季云芊叹了口气,“我现在一贫如洗,身上的银钱还是从你身上顺来的,你跟在我身边,只有苦头可吃。”
肖冲摇头:“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若不能追随在大人的身边,于我又有何加焉?”
季云芊本想说什么,不过肖冲在军营起就对加官进爵不感冒,想来是确实不感兴趣,便住了嘴。
“那好吧。但我向你许诺你来去自由,不受我束缚。若有朝一日你想另谋出路,我绝不横加阻挠。”季云芊坚定道,“只要我还有吃有喝,就一定不会饿着你。……嗯,虽然我现在身上的钱都是你的。……说起来,你哪来这么多钱啊?”
肖冲对上她无b坚定的眸子,轻轻笑了一声。“这些年的军饷。”
她不明白她对他的重要x。
不要说是吃苦,就算是凌迟,他也会心甘情愿,赴汤蹈火。
可她还是这样关怀他。或许……这就是他愿意为她卖命的原因吧。
事情已敲定,肖冲从怀中掏出几张纸,转换话题道:“我见大人在为入城发愁?不过属下方才观摩了一阵,只要是结伴成行,盘查便会松懈许多,大人不必忧虑。这是我在陈州时为了以防万一做的路引和身份,与大人手中的那份是一对,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
季云芊的路引上写的是她给自己编的新名字,左静宁,从师姓,取幼年道号为名,籍贯宣州。她拿过肖冲手中的纸张翻看起来,发现肖冲的路引上写的是另一个假名,籍贯也是宣州。
剩下的那张纸是婚书,上书二人曾远赴陈州谋生活,但年岁渐长,现还乡成婚,以孝敬父母,附有陈州衙门的盖印。
“……你的准备也太齐全了些。”
见季云芊惊叹不已,肖冲面se亦柔和道:“我早年走南闯北,跟着戏班里的师傅学了很多上不得台面的把戏。能为大人解忧,是属下的福分。”
“别这么说。”季云芊赞叹地将路引和婚书还他,“既然有婚书,你便不好再叫我大人了,容易露馅,便称呼我为阿宁吧。我则叫你勉之,如何?”
肖逐肖勉之,是他这张假路引上的名字。
面前人璀笑粲然,明明只是逢场作戏,肖冲却觉得自己的心不受控制地漏了拍数。他耳尖红得发烫,只能垂眸,掩饰浑身的雀跃与暗喜:“听大人……听阿宁的。”
这些年来,季云芊与魏言夫妻琴瑟和鸣,恩ai非常。他对自己的身份有着非常清晰的认知,只将她当做天上明月,最大的愿望便是每日看着明月cha0起cha0落,看她健康幸福
愿逐月华流照君,这是他取字逐的原因。却没有想到,竟有月光坠落在他身边的这天。
仙子本应长居高天,他r0ut凡胎,不能许诺她九天之上的生活,只能下定决心,将一切最好的事物尽他所能呈到她的面前。
“好,勉之,我们走。”季云芊不知道肖冲心中默默许下的誓言,她只觉得城门的难题ga0定,心情霎时轻快了不少。她走到发愣的肖冲面前晃了晃手,和他并肩往城门处去,“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出身戏班呢。怪不得你给我画的妆这么b真,是在戏班的时候学的吗?”
两个人一说一答,很快到了城门处。
查验的士兵见他们二人结伴而行,彼此熟悉亲密,又有路引婚书为证,很快挥手放行。
过了城门,季云芊长叹一口气,双眸发光道:“这几日风餐露宿吃野果野鸟蛋,真是要疯了!我们速速去寻个酒楼,在里面吃顿好的。”
肖冲见到她第一面就看出来她暴瘦了许多。明明是孕中,却还要吃这么多常人都吃不了的苦,他心中心疼却不便多说,此刻见她要去用餐,当即点头同意。
两个人在容州休整一天后,翌日城门刚放,便牵马出城。
宣州,近在眼前。
进了路文德所辖州域内,一切陡然轻松起来。
不必担心身份暴露,不必担心追兵将至,要做的一切只有慢慢地穿行各城之中,t会暌违的市井烟火气。
肖冲的钱该si的多,他们从容州一路吃吃喝喝到宣州,手上剩的钱居然还够在宣州城内买一座两进院子。不过两进对他们二人现在的身份和关系而言实在j肋,还容易惹人非议,两个人稍一合计,决定在宣州偏闹市的地方买下一套小但足用的一进小院,当做在宣州的家。
这些时日季云芊在路上与肖冲谈天说地,摒弃了上下属关系后,她好像认识了一个全新的他。
肖冲幼年因大旱饥荒失怙,为谋生活,进了戏班学杂耍。他长得好看,偶尔也会顶替戏班生了病的伶人,上台演些无人关心的龙套。戏班行遍大江南北,又人来人往,他因而学会了许多走江湖的手段和本事。
后来连年战火,看戏的人越来越少,戏班子混不下去,宣布散伙。肖冲无处可去,见去军营有几口饭可吃,想着自己左右在戏班也为武旦练过几天把式,于是到了魏言帐下成了一名无名小卒。
细细算起来,他和季云芊大约是前后脚入的伍,也算是有缘。
初来军营时,他并不出挑。魏言治军严明,许多有能之士皆来投奔,他这样的戏子纯粹是来混饭的。他虽肯吃苦,不过练剑的天赋并不高明,混了几年还在底层挣扎。
后来一次人事变动,他被调去做了弓兵,才发现天分原来点在s术上。他慢慢做到队伍里s术最好的那个,也由此被选为s声。
季云芊早年也做过s声,他们的确就是从那里开始成为战友的。只是s声人数众多,他们之前并不熟络,后来季云芊做了长官,上下属有别,对于彼此的私交便更少了,只剩下明面上的军职往来。
做杂耍、跑龙套的过去,季云芊是第一次知道。
她其实挺好奇戏班的事,不过肖冲有时说着说着便隐去了很多细节,在他口中泄露出的蛛丝马迹,可以听出那戏班事事向钱看齐。季云芊猜想如肖冲这般无父无母的孤儿恐怕在里面受过不少磋磨,后来便也不再细问。
总归如今有了钱也有了自由,不必再去想旧日的糟心事,只管过好当下及以后的生活便好。
肖冲走江湖的能力这么多年分毫未减,有他出马,附近的空置在售的房屋和详情几天就被打听得明明白白。
他还在季云芊面前展示了一出舌战群儒的jg彩砍价,将本来也算不上贵的房价砍至原本的八成,叫从来没为钱发过愁的季云芊大开眼界,对他佩服得是五t投地。
他们付清钱款后隔日便搬进了新家,前主人走得急,里面一应事物都未带走,只等人来便可入住,只是还缺些收拾。
这院落正好两间厢房,季云芊和肖冲一人一间正正好。她在屋内和屋外逛了一圈,院子采光通风都不错,离街市也近,不仅出行方便,白天晚上还都安全,她越看越觉得肖冲真是神仙下凡。
见肖冲也看完他的房间走到院中,季云芊激动地朝他挥了挥手:“如何,房间喜欢吗?”
“自是喜欢的。你呢?”
季云芊当然点头,又往厨房那边走,脚下的醡浆草开了一路,满是意趣:“我觉得你挑的这院子实在是好极,还未在这过夜,我已经有家的感觉了。”
肖冲不言,看着她如雀儿一般自由的声影笑颜,嘴角也不自觉露出淡淡的笑。
他来到世上三千日夜,似乎只是为了等待这天的到来。
若此刻能隽永,他心甘情愿付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