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少扬语塞,刚想说他不是想要对方的丝绢,富泱已爽快地一抬手,将那白绢扔了过来。他只得伸手接过,道了声谢。“小意思。”富泱语气轻快,“我和一家绢丝坊约好,为他们多找些客源,赚些小钱零花,你若是用着觉得好,可以再来找我,我这儿比别处便宜一成半。”申少扬没想到这随手一接,背后竟还有这样的渊源,简直大开眼界。“那就多谢,我有需要一定找你。”他含糊地说着,心里却想着:他多半是不会去找富泱买这什么六色蛛丝绢的。真要是想买,还是要选那些数得上号的大商铺。也不是质疑富泱的人品,而是……谁会找刚认识的人买东西啊?富泱微微一笑,好像不知道他这一声谢里有多少敷衍,悠然轻快,“客气了。”申少扬稍稍松了口气,赶忙转移话题,“也不知道刚才的风暴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说着,回过头,朝来处一瞥,却在目光一触时眼瞳骤缩——“轰!”沧海倒悬。那滔天巨浪奔涌翻腾的源头,如覆海玄龙升天,腾起一道苍茫磅礴到言语几乎难以描绘的长虹,登凌骇浪,按捺狂澜。天虹之巅,一道缥缈惊鸿影遥遥而立,虚虚握着一杆钓竿,微微抬手,百丈玄丝扬上青天,带起漫天风浪、无边晦暗。分明还是白日,天色却不知何时忽然暗了下去,不见天光。申少扬迷惑极了,极力仰起头一望,不由瞠目结舌:原来在那百丈钓线的尽头,竟牵引出一只身形庞大如岛屿的鲸鲵,遮蔽了近处天光云影,这才叫人以为白昼黯淡。那道立在云端的惊鸿照影,随手一掣,竟将只存于传说中的沧海长鲸从海中轻飘飘钓起,遮天蔽日、覆海翻江。安得长竿三百丈,为君横海掣飞鲸!什么样的实力,竟能让元婴妖王如寻常游鱼般挂在钓钩上无力挣脱?申少扬不觉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也忘了这具躯体属于他自己、可以动弹,他心里闪过很多个名字,都是这些日子来到山海域后听说的,每一个都曾伴随着数不清的战绩和传说,每一个都光鲜亮丽让人崇敬。究竟会是谁?云端上的惊鸿照影垂首,望着那庞大骇人的长鲸。“没人告诉过你山海域不许元婴妖兽入内么?”她声音很清淡缥缈,不带一点烟尘气,听着便似世外神仙,超脱红尘俗世,“我允许你越过青穹屏障了?”申少扬忽而福至心灵,那些被他揣摩了数遍的名字全都抛之脑后,只剩下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原来是……曲砚浓仙君。”他喃喃,“难怪,也只能是她。”五域四溟之内最威名显赫的陆地神仙,山海域的无冕之主,天下无人不识的化神仙君。也是这世间无可争议的,天下第一。似乎听见这一声呢喃,云端上的惊鸿照影忽而偏过头,朝申少扬不经意地望了一眼。只这一眼,绵长亘古,湛然如月。申少扬呆立在那里,七魂六魄都游荡天外,找也找不回来。就在此时,一声指点后长久沉寂的玄黑灵识戒中,忽而传来沉冽之声,炸响在申少扬的神识中,比从前听过的任何一句都寒峭凛冽、锋芒毕露,不带一点宽和:“她特意看了你一眼。”原来字句也能如刀锋一般沉冷凛冽,砭人肌骨。申少扬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茫然不解,“……前辈?”灵识戒里的那个人问:“你刚才做了什么?”申少扬一头雾水:“我什么也没做啊?”灵识戒中沉默了。短短的一二个呼吸里,这沉默也像是江河涛涛无声奔涌。不知怎么的,申少扬忽然意识到,这是他遇到这位前辈后,第一次听见前辈主动问起某一个人。“前辈?”他福至心灵,试探性地问,“你……以前是不是认识曲仙君啊?”无人应答。灵识戒又沉寂了下去,再也没了声响。那个灵光一闪的猜测,也像是落进了茫茫的风里,吹向天涯,无从回响。申少扬耸了耸肩,放弃。他已经习惯了,前辈话很少,总是言简意赅,一句也不多,几乎从来不透露过往。就像一个沉默的谜团,无意为人解开。申少扬仰起头,看见远天飞来数道流光,不知是为谁而来,不由把刚才的问题忘的一干二净,去琢磨起新事来。申少扬不知道,方才在千万里之外的南溟尽头,一道无穷无尽的幽邃天河下,无人知晓的亘古荒冢里,一道浩渺磅礴的灵识缓缓苏醒,顺着灵识戒跨越万里,投来这千年里第一次得见天日的一瞥——一千多年后,他又见到她了。
不冻海(三)高天之上,曲砚浓虚虚地握着钓竿,垂眸望着那挂在钓钩之上,被她硬生生从深海中扯了出来的百丈鲸鲵,心神却分了半,去想那冥冥间的一眼。她早就知道那两个路过的筑基修士被风暴意外卷入,却没怎么当回事:如果这两个筑基修士连这种程度的危局都无法化解,也没必要再去下一轮丢人现眼了。阆风之会荟萃群英,不收庸才。当然,如果这两个筑基修士实在力有不逮,曲砚浓还是会顺手把他们从风暴中摘出来的。按理说,不过是两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乙,她这一生中遇到过不计其数的相似身影,何须多想?可鬼使神差的,她竟忽生一种宿命般的冲动,迫使她偏过头去看那少年。非得有这么一眼、哪怕只是一眼。她才像是宿鸟得以归巢、游鱼重归碧海,心头灵台抹不尽的厚重尘埃倏然一空,千百年来第一度,她觉得她认识“曲砚浓”这个人。曲砚浓的爱与恨、苦苦追索与弃如敝履,第一次和曲仙君有关。她也是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道心劫确实是一种劫数。没有幸运与不幸之分,劫数就是劫数。这片刻清明来得太短暂,转瞬又消逝了,徒惹她茫茫地立在那里,想要追索方才一刹的感觉,却再也找不到了。曲砚浓凝眸,把那个引得她倏然一瞥的少年挑剔地打量个遍,横看竖看不满意:黑漆漆的面具,藏头露尾,修为也不尽人意,连金丹都没结成,放在一届届阆风之会里一抓一大把,更不必去比天下人。她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戴着面具参加阆风之会。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为什么会叫她心有所感,非得看他一眼不可?真叫人莫名其妙。她本可以催动神识强行破开少年脸上的面具,看一看面具下的面容,但方才那一瞬的冲动已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她又像是从前千百年里的每一刻般了无意趣、意兴阑珊。曲砚浓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鲸鲵。“你从哪里进来的?”她问,“青穹屏障裂开了多少丈?”青穹屏障是设在五域之间的界域屏障,将每一界域与其他界域、四溟海域隔开,修士们只能从每一界域指定开放的出入口通过。五域的青穹屏障都有曲砚浓经手,山海域的屏障更是全赖她亲手修补,只有少数元婴修士有可能破开一角。对于每一个胆大包天对青穹屏障出手的修士,曲砚浓都会亲手送他去填窟窿。百丈鲸鲵分明是神话传说中也高不可攀的大妖,却被她这平平淡淡三两句中的意蕴煞得一个劲哀哀低鸣,呜呜咽咽,像是落泪祈求,叫人心生不忍。远处,申少扬遥遥地望着那低泣般的百丈鲸鲵,忍不住也微微叹了口气,心生怜悯。他好歹头脑清醒,不会当着化神仙君的面提出异议,更不会仗着隔得远就以为化神仙君听不见,只是催动神识,对着灵识戒问:“前辈,曲仙君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于严苛了?”虽说曲仙君严令禁止元婴大妖踏足山海域是在保护凡人与修士,但若是有不伤人的元婴妖兽误入,也不必如此霸道吧?说白了,人与妖兽共生于天地间,就不能和平共处吗?申少扬不是山海域人,临近阆风之会才来到这里,可曲砚浓仙君的名字却听了无数遍,早就生出这疑问,今日遇见了,忍不住一问。按照他的经验,这样的没意义的疑问,前辈多半是不会搭理的。前辈从不闲聊,和他说的每句话都“有用”,那些琐碎的闲谈是得不到回应的。申少扬已做好了得不到回应的准备,却意外地听见灵识戒里沉冽的嗓音响起。“在你们这些千年后的年轻修士眼中,妖兽竟已成了可怜的存在吗?”往日寒峭的嗓音像是难得带了点无言哂笑,淡淡的,漠然渺远,跨越沧海桑田、人世轮转,分明定论,“你若见过千年前的世界,就再也不会说这样的话。”这语焉不详的话更激起了申少扬的好奇,“千年前是什么样?”戒指里忽而又安静了下来。长久的沉默,“总之,千年前没有一个曲砚浓仙君。”没有曲砚浓仙君,那时她还远没有化神修为。也没有哪一个化神修士如她,能令天下服膺俯首。所以千年前仙魔混战、妖兽横行,那时不会有任何一个修士问出“这么对妖兽是不是过于霸道严苛了”这样的问题,也轮不到修士高高在上地悲悯。申少扬忽然心生明悟,“前辈,你是不是觉得我问出这种问题,特别缺心眼?”其实这也该是一句得不到回应的废话。可戒指里的人却笑了。“也没什么不好。”他说,“她靖山平海、斩妖除魔,不就是为了你们有一天能随心所欲地悲天悯人吗?”这是前辈说过最长的“无用废话”。申少扬心有所感,却在那一瞬间生出一股定论般的了悟:曲砚浓仙君对于前辈来说,一定是最特别的存在。太了解、太亲密、太在意,才会在疏淡寡言中藏也藏不住的爱。像是冰河下的深流,透过冰封的罅隙汇涌而出。≈lt;div style=”text-align:center;”≈gt;≈lt;script≈gt;read_xia();≈lt;/script≈gt;